大雪飄飛，一場又一場，覆蓋著人世間的悲喜哀傷，自以為重大得不得了的一切。明明和朱姝有過一次見麵。是下午四點鍾，她下課。手機上有短訊息，說：“請現在來校門口。等你。雷灝。”並不是他的語氣，很生疏，客氣，非要她來到不可的焦灼。明明想一想，就有了心理準備。校門前的一片樹下，停著雷灝的車，是極少使用的一輛小型越野車，雷灝開著帶她出外過兩趟，去蒙古草原看青塚，又去過一趟五台山拜佛。她走到車窗前，是一個司機開車。後座上坐了一個女子，看見明明走來，便下了車－－－是朱姝。
這一回她很清晰，麵容白皙，戴著黑色方框眼鏡。飽滿的額頭，黑黑的眼睛，高鼻梁，闊唇，腮幫和下巴都生得很闊。穿著灰色羊絨毛衣，從毛衣裏翻出白襯衣的領子，袖子。下配一條同色寬腿西褲。是一個工科氣質濃鬱，很書卷氣的女子，這是明明頭一次真的看清她，不帶敵意，不帶偏見。她從她身上，看見了某種與雷灝相似的共性。她彬彬有禮地垂手站在車門前，看著明明從校門口走近來，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她戴一方軍用腕表。明明心裏對這個熟悉的，幾乎複製性的動作，猛烈地刺了一下。
“你很及時。”
“為什麼不？我知道你是特意來見我的。”明明笑一笑。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好嗎？”
明明警覺地說：“你想談什麼？”
“談雷灝。”朱姝表情莊重：“不如你和我一起坐車吧，我知道一家很好的紅酒館。”
明明心裏怕起來，然而，無路可退，唯有鎮定地點點頭，坐進車裏。朱姝也隨之坐進來，關好門。在這小空間裏，再多懷恨在心也不妨礙朱姝看清楚明明－－－－是個女子，的的確確的窈窕小女子，雷灝喜歡的那一型。他從戀愛時就玩笑說她是大女人，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他愛慕她的智力多過她的肉體。他喜歡的大抵就是這一種－－－－－身材嬌小的，細聲細氣的，沒有能力的。明明被她打量著，突然覺得自己格外地小老婆。一身的拘束、溫順，都是做小伏低。
“你很美。”朱姝的話語溫和：“喜歡你這麼美的一個女孩子，是容易的事。”
明明微笑：“你也是，遠比我以為得要漂亮，要出色。你知道的，如果女孩子不幸遇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就會本能地以為，他前頭的人生是糟糕的，老婆又醜又壞，又不理解他。”
朱姝也笑了:“你很聰明。”
車載著她們去了一間西餐廳，這是太合適的一個場合，充滿了形式和禮數，刀叉是意念裏的武器，一場優雅的預謀、爭鬥。天花板是小型穹窿藍色星空，羅馬柱下龐大的石膏花筒裏堆著簇簇的百合花，香霧彌漫。紅色沙發，宮燈裏漏灑的一片片深玫瑰色的燈光，一個黑裙女子坐在一架鋼琴前彈奏，旋律熟悉得可勾引人隨口哼唱起來。是雪色初霽的天色，是這色澤溫和的餐廳，這一對淑媛對坐的景象，令她們看起來，象一對喝下午茶的閨中女友。
朱姝叫了一支好的紅酒，對明明推薦道：“這裏的牛排不壞。有一道甜點，我很喜歡，南瓜焦糖布丁。你可以嚐嚐。”
明明看著她的姿態，潔白的雙手開合餐牌，鋪餐巾，拿刀叉，喝水，舉杯飲酒時欣賞掛壁的姿態,流水一樣的自然，動作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是工科出身的精準、簡明。明明再一次確定：雷灝的婚姻很好，他年輕時，從前，遠遠近近的這些年，一定深深地愛過眼前的這個女人。眼前，也不是不愛的。男人的心是一所房子，空間夠大，房間夠多……然而，這一刻，她很平靜，熱心地切割著盤子裏的鬆茸牛排。
朱姝看著她的盤子，驚奇地說：“你吃好多肉哦，不忌口的麼？”
“我無肉不歡。”明明爽快地答：“吃飯時不吃肉會不高興的。”
“雷灝一定喜歡你這點，他一直嫌棄我，扣著吃，扣著用，扣著愛，太理智……”朱姝緬懷地回憶:“以前他剛工作時，在圓明園，租一間小屋子。冬天夜裏，他念書到很晚，想找點吃的，家裏總是除了開水什麼都沒有。有一天，他就買了一口鍋回家，好多羊肉片，茼蒿，豆腐，食物就擱在屋外窗台上凍著。隨時地，夜裏在爐子上座了鍋，涮著吃……就他一個人吃，飽了接著念書。我一直在夢裏勸阻他，夜裏少吃點，最好不要吃……他和你一樣，胃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