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聞過這位桓王的身世,桓王的母親原本是先帝的寵妃——趙氏。先帝五十七歲時老來得子,許是年近花甲添得一樁喜事,先帝極其寵愛第十四子。直到第十四子七歲的那年,趙氏因私通琴師之罪被打入冷宮,先帝連帶著懷疑第十四子的血統,將第十四子調到了塞北,徒增一樁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為私通琴師被先帝用鉞斧處死,於是,先帝賜了第十四子一個諷刺般的“鉞”字。殷鉞這一輩,皆是“長”字輩,可他卻隻能以“殷鉞”為名。
一年後,先帝駕崩,太子殷長景登基,諸位藩王皆被召回了長安,偏偏沒有將殷鉞召回長安。說起來,這位殷渲名義上的皇叔,反倒是比殷渲小了十歲。
當年的那段往事,殷渲不得不同情一番這位年紀輕輕的皇叔。但如今看來,反倒是殷鉞因禍得福,不但得了邊塞的兵權,還換得了一世的清閑。
“皇叔,侄兒眼拙,昨日多有得罪,還請皇叔見諒。”殷渲有求於人,立刻轉變了態度,擺出一張和藹謙遜的笑容說道,“侄兒早在長安之時,便聽說過皇叔的威名。侄兒如今是儲君,身負大晉皇朝之眾望,應當以守護大晉江山為己任。侄兒此次前來邊塞,便是想要替皇叔分憂,奈何邊塞諸位將領不聽侄兒的命令,定要見兵符方可調動,還請皇叔成全侄兒報效國家之願。”殷渲這話說得情真意切,狡猾若沙漠之狐。
殷鉞笑了笑,淡淡說道:“太子折煞殷鉞了,兵符而已,何必勞駕太子屈尊來取呢?”說罷,他從腰間取下一塊青銅的麒麟紋令符,交給了殷渲。
殷渲訝異於這兵符竟然如此容易便得到,本以為要和殷鉞周、旋一番,心中難免生疑。他頓了頓,又擺出一個平易近人的笑容:“若是侄兒此番能立得一番功業,皇叔便是一大功臣。侄兒凱旋回朝後,定會在父皇麵前多多美言。也好把皇叔從塞外此等蠻夷之地調回長安,好好享一享清福。”
從長安到漠北,那還是八年前的事兒了,殷鉞隻記得長安的報恩寺有一座七層長安塔。
“多謝太子美意,殷鉞就祝太子早日立得一番功業。”殷鉞淡淡說道。
“方才將皇叔在舍外賞梅,侄兒就不打擾了皇叔的雅興,侄兒告辭了。”殷渲得了兵符,立刻轉身離開了歸舍,一刻都懶得停留。
殷鉞的那雙漆黑的眸子望向清雅的梅花,一切亦如他所預料。
這時候,原本躲在裏屋的薛釗從屋內惶急地跑了出來,不解地看著殷鉞:“殿下,您就這樣將兵符給了太子嗎?太子他若是立下戰功凱旋歸去,定然不會記得殿下您的恩情!太子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怎麼會報恩呢?”
殷鉞輕笑一聲:“他豈止不會報恩,以他的性格,反倒會殺了我。”
薛釗一愣,更是不解殷鉞的做法,問道:“殿下,屬下是粗人,不明白您的深謀遠略。但是,屬下知道,這兵符握著我大晉皇朝邊塞三十萬將士的性命,怎麼可以輕易交予養尊處優,毫無領兵經驗的太子呢?”
“三十萬將士的性命,我殷鉞一條不值錢的性命還不起,我怎會輕易讓他們赴死?一切本就是我布好的一個局。”殷鉞一雙黑眸帶著深意,“你知道‘歸舍’為什麼叫‘歸舍’嗎?因為我歸心似箭,願能早日回長安去,試一試我用八年的塞外風霜磨的一把劍,討回八年前的公道。”
薛釗長歎了一口氣,殷鉞的心思猜不得。
“我去赴一場局。”他朝薛釗笑了笑,那麼輕巧地對薛釗說道,“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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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局人一同入局,這才是世間最精妙的局。
二十年為期,他去赴一場江山風月的局。
二十年間,一場敗仗,引出一場關於燕雲十二州的慘劇。
二十年間,長安塔改名為浮圖塔,一塊無字石碑記載下了帝都最恥辱的曆史;
二十年間,太子殷渲被廢,六皇子——陳王殷湛入主東宮;
二十年間,敬帝殷長景駕崩。臨終前,殷長景與殷鉞的一段至今史官仍然無從下筆的神秘的對話,以及一張被篡改的遺詔,竟然立了一位女子為相;
二十年間,殷鉞勤王有功,卻在第二日辭去了攝政王的職務;
二十年間,他傾盡一切,去償還一個王朝的罪惡。
二十年間,長安的浮華再與他無關,他選擇了辭官,再次回到寒苦的邊塞。
“古之成王道者,不欺天下;古之建霸業者,不欺四方。今日歸去,絕無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