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虛與實(1 / 2)

——童年和動物留給童年的豁口

雞冠蛇隻能住在我的想象裏。或者說它隻能在傳說中出沒,跟神仙差不多。

我的文字像蚊子一樣叮住它之前,我並不想浪費時間對想象中的虛構之物做過多的闡述,因為我活著就應該對活著的東西負責,替它們說話。它們存在的可能性毋庸置疑,這大大緩解了我在敘述時的心理壓力。是的,我曾經出入在那個偏遠的山區,它具有的旺盛生命力證明了我存在的能力和存在。豪豬與刺蝟——這是個有趣的分類,和教科書上的分類標準不同。那時候我還沒讀過多少書,還沒有被老師賜予的意識形態給壟斷過去。我喜歡這樣將它們歸納在一起。比如我曾經將鳥兒和家禽分配在一個組,依據是它們都是扁毛畜生。野獸和家畜在另一組,它們可愛,可以相互轉化,被圈養的是後者,從圈中逃脫獲得了野性變成了前者。冠以“可愛”之名,人類可以任意的宰殺,吃掉甚至消化它們的肉身,讓人作為食肉動物變得實至名歸。它們之間的較量也激烈地存在,甚至他們將較量獲得的技能有時候也用來對付人類。人可以直立行走才是人。人除了體能還有智慧,在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中輕易獲得先機。我們久已脫離了茹毛飲血的年代,我從先輩那裏繼承了人類的文明。看見被圈養的動物,想到吃它們的方式方法也是文明的,再想到史書上記載的仆人和奴隸——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想象力就已經那麼遼闊,在我動手開始書寫那個年代之前,我開心地笑了。

豪豬和刺蝟,這些從來沒有被我用眼睛注視過的動物成了年少時追尋的夢想之一。它們有極大的共同點:背著像鋼針一樣的羽毛或者叫皮毛行走天下,遇見危險蜷縮成球狀,再尖利的牙齒咀嚼到它們之前,肉質的嘴唇早已被戳得千瘡百孔,疼痛讓食欲煙消雲散。我景仰它們,一種與生俱來的防禦能力讓它們的肉身變得無懈可擊。有人說頑強的防守是最好的進攻。然而它們的銳利武器卻不是用來拽取生命,讓流汗變成流血,而是用來在田間地頭摘得南瓜和紅薯的工具。我終於壯著膽子和大人一起在童年的黑夜裏約會它們。紅薯長在地裏,越發圓潤,黏稠而甘甜的汁水,讓人想起不斷分泌的胃液,它是莊稼人的口糧。紅薯地在一夜之間像被盜過的古墓。莊稼人氣憤,想伺機抓住它們。我混在守株待兔的人群中。月牙像黑暗的夜空被捅破的弧形裂口,一小撮光亮,比凶器強不了多少,但它多少能照亮一些收割、砍伐和捕獲。它們稀稀拉拉地出現了,灰褐色的皮毛在黑暗中呈現出一些溫暖的顏色,讓屏息守候多時的人感覺到心髒從胸腔裏跳出來。豪針將刨出的紅薯一一穿好,翻身背在脊梁上。收獲讓它們身體搖晃,這時候張開的網從天而降。它們身上最鋒利的刺,遇見從維尼綸廠生產出來的塑膠網,變得無計可施。我比大人興奮無數倍,我將跳出來的心髒順利地掖回到胸腔裏,我像一隻被夾在老鼠夾上的肉味吸引的老鼠,衝過去,想要擁抱它,年少時一直追尋的夢想一瞬間變成現實,小手被刺破,我的哭聲將黑暗而寧靜的山穀也戳出一個個空洞,疼痛一把將我抓住。

疼痛喚醒仇恨。豪豬在白天蜷縮成團,我在竹篾編製的圍牆邊逡巡了無數圈,時而從圍牆的頂沿上泛出頭來偷偷瞅它一眼。我懷疑,豪豬的眼睛正從張開的鋼針的縫隙中驚恐而疑慮地打量著四周,同時發現我的毛頭。我看見它尿出的液體在局部洇散,發出刺鼻的味道,我的疼痛和仇恨同爆米花一樣膨脹。從井欄邊摟起衣椿,從父親修理手推車的木盒裏抄出老虎嵌,皮靴也穿上,腳踩住壓在豪豬身上的衣槌,雙手握緊鐵嵌,意欲從刺痛我的畜生身上拔出幾根……我有著小兵張嘎般的勇敢,我卻看見了身體的顫抖,看見又尿出的新鮮液體,心情頓時也變得糟糕透頂,我沒有絲毫複仇的快感。我向上提拔得越用力,內心越是怯弱,它發出淒厲的叫聲,比它身上的刺更銳利地捅向我。我有氣無力地陪它逗了一天,把所有夢想都糟蹋了,於是想到放過它,想著讓它的天敵來收拾它——我徒手,用一柄很長的鐵鍬鏟著,倒進屋後的竹林。豪豬背對著我,連滾帶爬,跑得比什麼都快。印象中最深是它灰色的背影,溫暖的,眼睛恍惚一下,它就沒了。

我終於寫到並馬上回憶起竹林。故鄉的竹子遍地都是,曲徑通幽,潺潺泉水。詩意在童年的眼中,薄如蟬翼。當年我濯腳於泉水,仰望陽光在竹林中婆娑的碎影,將夢想抽象成縱身一躍,像一隻普通的鳥兒或者驚飛而起的很漂亮的錦雞,飛離竹林,絕無半點留戀,那時候大約不會想到若幹年後,想象像一隻巨大的氣球,破碎後又飄墜到那裏。那裏是煙火人間,雞冠蛇若神話一般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