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虛與實(2 / 2)

今天再一次翻閱了《世界生物大全》,看看有什麼遺漏,比如雞冠蛇。我又一次失望了,它下落不明。興許是我的鄉人根據他們身邊事物的特征自己去命名和描繪的,我隻能這樣猜想,並且我還猜想了他們在命名和描述那樣一種生物時的發現和理由。想必這個陌生得幾乎有些圖騰色彩的名字來源已久,大人用來嚇唬我的時候,他們的口型和發音並不像臨時的造作和假想。我橫在牛背上曬太陽或者睡覺,竹林內的風可以溶解任何夏天的炎熱,容易讓歇息於此的孩童恣意妄為——歌唱、自己講故事給自己聽,甚至學習評書中英雄人物的咆哮,學得不像,也就是一些純個人的叫喊之類的宣泄。竹林裏有時候會有不名出處的動物似乎聽懂了一兩句孩童的叫聲,以為是同類呼朋引伴,扯著嗓子附和,“咕——”或者“喲嗬——”拖著長長的尾音,孩童也就毫無戒備地跟著“咕——”“喲嗬——”起來,那就慘了,大人們說雞冠蛇的叫聲被你拷貝了,它會毫不猶豫地從竹林的縹緲處俯衝下來,見不是同類,被侮辱一般,“喙”人一口。我很奇怪,我竟然用“喙”這個絲毫沒有方言味道的名詞代替了所有可能的傷害。我的想象力是豐富的。雞冠蛇據說有長長的喙,耷拉著禽類一般的冠,所不同的是喙的前端上下對稱的兩個三角形缺口即咬合時偽膜將缺口覆蓋,攻擊能夠致人猝死,蛇族吐信,而雞冠蛇的毒信便是從三角形缺口,偽膜深處彈射出來,啄出裂口然後在血肉模糊處下毒。據說雞冠蛇身披翠綠色的羽毛,翠綠得像竹葉,雙翼就藏在羽毛深處,頭部和粗短的尾巴也是翠綠色的,細碎的鱗片折射出綠陰陰的寒光。蛇是冷血動物,一絲人間的溫暖都會讓它們感受成敵意。我在牛背學過一兩次不明真相、來曆不明的聲音,沒見到有什麼攻擊奔向我的身體,大人們又說,那是雞冠蛇沒有聽見。我有些信以為真,大概雞冠蛇已經找到伴侶了,它們正交歡。我的叫聲近似於從遠處楓林中飄過來的蟬鳴——蟬總是叫著讓自己覺得涼快,我混亂的似是而非的叫聲,有可能讓交歡的雞冠蛇爽快無比。

我很長時間不敢再尖著嗓子學任何叫聲,繼而也不再橫在牛背上趾高氣揚。匍匐在牛背上,手腳下垂,像戰場上的馬匹馱著昏迷的主人。隻是水牛並不知情——我顛簸的睡眠裏藏著一個被大人謊言遮蔽的夢。夢醒了,牛已經在莊稼地的邊緣啃草,原本長在莊稼地裏的紅薯和挺著大肚子滾到地邊的南瓜已經不翼而飛。陽光爬到我的背脊上了,竹林間婆娑的樹影像是攪動的水銀,漂亮但是有毒,這時候的陽光來得太及時了,救活了我。我從牛背上跳到了紅薯地裏新翻的泥土上,刨開附近的鬆土,有一顆飽滿的紅薯,它那麼誘人。我蹦蹦跳跳去往小河邊,腳被釘到了,一下子被好幾根刺纏住,甩都甩不掉。我附下身去撫摩疼痛,草叢中分明是一隻刺蝟。拔掉它跟拔掉疼痛一樣,讓我的小臉上漾滿笑容。我笑著待在那裏,刺蝟,隻剩下長滿毛刺的皮囊,像一枚掰開的板栗。豪豬,現在是刺蝟,新仇舊恨,一股腦兒地冒出來,像從胃裏返流出來的酸性液體。報應哦,它們終於也有今天。再往前走,隔壁的王奶奶在給紅薯地鋤草,看見我手中上下翻飛的,像一頂舊氈帽。“你撿到什麼了?”我鬆開一根長長的毛刺,將變成空殼的刺蝟攤在地上,“刺魚(家鄉對刺蝟的俗稱)叫什麼東西開膛剖胸了”。我還問了許多問題,現在已經記不清,大概是問什麼家夥厲害得可以穿過刺蝟的毛刺食用它的肉體等等。王奶奶說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雞冠蛇有這本領,豪豬和刺蝟都是它的糧食。我吃驚不小,雞冠蛇,它長長的銳利的喙,它彈射出來噴灑毒液的信,原來還以為是那一段小人書上記載的神話,它的食譜和它在食物鏈中的角色,使它馬上就有了存活上的定義,這是一個信息的出口。就相當於,我們看見一條普通的蛇,它七寸部位(相當於人的咽喉)隆起以後,會揣測它剛剛享用了一頓美好的晚餐。

我也剛剛才打發掉一頓晚餐,童年遠沒有一頓晚餐豐盛,可是我年幼的女兒竟然哭著來抗拒,她的哭聲悠長,像在黑夜裏走過許多路才到達這裏,也像一段往事從遙遠的地方趕來一樣,叫人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