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染病醫院的挑戰
2010年廣州亞運會前,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的新院區開始運營。新院有200畝地大,麵積是市中心老院的十幾倍,一期建設了200張病床以及一層獨立式的ICU病房。二期工程完工後,總病床數將達到1000張。這家醫院的曆史也很長,其前身是成立於1921年的市立傳染病醫院,是一間基督教會醫院。
2003年“非典”期間,第八醫院是廣州市收治“非典”病人最多、時間最長的醫院,總共收治了確診和疑似病例413例(其中確診265例),接近廣州總確診1283例的1/4。其中收治的第一、第二代病人較多,傳染性較大。其中就包括轉過兩次院、傳染了120多人的周姓“毒王”。
但在收治病人的過程中,第八醫院遇到巨大的挑戰,病房、設備、資源都比較落後,往往要用各種“土辦法”解決問題。“長期以來傳染病醫院的建設相對滯後,條件與環境是比較差,國家也不太重視,沒有什麼投入。”第八醫院院長尹熾標說。在廣東省整體醫療格局中,傳染病醫療資源不足的問題也暴露明顯,尤其缺乏呼吸類傳染病的醫療設施。但“非典”第二年,第八醫院的新院工程就開始立項,迅速上馬,一期工程投資4.1億元,二期建成後總投資達到10億元。
現任廣州市衛生局副局長的唐小平,當時擔任第八醫院院長,剛剛上任兩個月。他從傳染病醫生做起,曆任科主任、副院長、院長。2003年1月31日是臘月二十九也是除夕(這一年沒有年三十),唐小平中午還在番禺與艾滋病患者聚會。他有一個習慣,每年春節都會和艾滋病人吃飯。中午他就接到了市衛生局的緊急通知,下午開會,通報“不明原因肺炎”的情況。“此前已經聽說了佛山、河源、中山的病例,我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趕在春節前開緊急會議都不會有好事。”唐小平向我們回憶說。
唐小平立即指示時任副院長尹熾標去開會。尹熾標在第八醫院已經工作了20多年,在唐小平擔任市衛生局副局長後,他成了醫院的院長。尹熾標回來告訴唐小平,上級通知我們準備接收病人。“當時我們沒見過病人,也不知道會有多少病人。我心裏稍微猶豫了一下。因為‘非典’是呼吸方麵的傳染病,我們主要病人是肝炎和艾滋病,呼吸疾病救治能力弱,比不上有胸科的醫院。不過衛生局認為我們是傳染病醫院,更有資格接受。所以我們就責無旁貸地承擔了下來,成為收治‘非典’定點醫院。”尹熾標說。
但實際上,在當時盡管第八醫院是傳染病醫院,但其硬件水平並不足以應對“非典”。第八醫院隻有一座住院樓,肝炎、艾滋病和一些雜病都住在其中,隔離條件不理想。在當時連中央供氧都沒有,更不要說負壓病房。大年初一早上,例行的中層幹部團拜會變成了抗擊“非典”動員會,唐小平在會上說;“廣州八院能否完成勝利完成政府交給的任務,能否笑傲江湖,就看大家的努力了!”
於是,除夕之夜醫護人員加班騰空了一層樓,作為“非典”隔離病房,清空一些病號,並連夜準備醫療用品和防護用具。後勤人員開始加班做口罩、隔離衣和帽子。第八醫院有一種自己製作的口罩,有12層棉紗,曾用來應對流腦、流感類呼吸類傳染病,效果很好。醫護人員也取消了休假,上崗待命。
大年初二醫院開始收治病人。最開始來3人、5人,然後7人、10人,最多的一天收30多人。開始準備的一層樓,很快就滿了,馬上就開第二層、第三層。最多的時候同時有三層半樓作為“非典”病房。每層45名病人,總共接近150名病人。最多的時候有30多個人同時上呼吸機。這些病人幾乎個個都要吸氧,當時醫院還沒有中央供氧設備,都要依靠推氧氣瓶過來。一名護士上一個晚班,要換一二十瓶氧氣,還要搶救插管,工作量非常大。
病人病情的加重,又引發了另一個重要問題:沒有正規的ICU重症監護室。“好多重症病號以前就是在一個病房裏,一個單間加上些監控儀和呼吸機。所以後來的重病號我們搶救起來就不太順手,因為重症病人需要插管,維持呼吸,還有監護,我們的地方就不夠用。”尹熾標說。另一方麵,ICU病人需要24小時監控,要求整組的受過專業培訓的工作人員,對他們的搶救技能要求比普通醫生要高很多。但當時第八醫院也沒有這樣的隊伍,護理人手不足,通常采取巡房的方式。
在當時的條件下,唐小平和尹熾標立刻組建了臨時ICU。把重症病人集中起來,每個床配上呼吸機及其他搶救和監控設備,同時加強醫護人員的力量,兩三個護士專管一個病房。第八醫院的人手不夠,在市衛生局協調下,從市一醫院調來趙子文和王凱醫生加強呼吸科的力量,各市屬醫院先後調來60多名護理人員,共同組成了一隻“多國部隊”。
在當時的條件下,避免感染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務。最危險的工作是給病人上呼吸機,這時要把病人的口撐開,把管子插進氣管內,醫生和病人的距離幾乎是零距離。病人受到刺激往往會咳嗽,含有大量病毒的飛沫和呼吸道分泌物就會噴向操作的醫生、護士。
“2月6日我們開始出現第一位醫務人員發燒,後麵到了2月19日,有10名醫生、10名護士一共20人病倒。其中有我們感染科主任蔡衛平。”唐小平回憶說,“他開始有點發燒,以為沒什麼事,還接受了媒體的采訪,但後來一下加重,就轉去了‘呼研所’治療。蔡醫生1.8米的身高,魁梧健壯,病情重的時候,一杯水都無法自己端起來。”最艱難的時候,唐小平想到的最差的結果,就是醫院有可能要封閉關門。
醫護人員陸續倒下感染,讓唐小平和尹熾標確實感到緊張。與傳染病打交道多年,無論霍亂、登革熱都積累了豐富的應對傳染的經驗,但對於“非典”卻心裏沒數。
恐懼更多源於未知。“不知道病原是什麼?病是從哪裏來的?都說是通過呼吸道傳染,但似乎也不僅僅通過呼吸道傳染。”尹熾標說。他也懷疑病原是病毒,“因為衣原體用強力黴素治療兩天三天肯定好,即使是最頑固的衣原體,也肯定會有變化的,哪怕是很小的變化。但實際上用抗生素一兩周都沒作用”。
為了解決傳染問題,最好的辦法是改善空氣循環,形成空氣的單向流通,醫護與病人有各自的通道。但當時情況下不可能對病房進行全麵的改造。於是唐小平、尹熾標就構思了一個“土辦法”。醫護人員從東梯上來,走中間的通道進入病房,病人從西梯門診進來,上了電梯以後,從兩邊進到病房。這樣中間通道就變成密封結構。每個病房外走道都加了一個排氣扇,抽氣出去,形成主動的定向排氣通風,就不會出現空氣的反流。這樣中間醫護人員的通道接觸的都是新鮮空氣。
施工時最初找不到人,沒人敢來幹活。唐小平、尹熾標最後找到並說服了以前在這裏做過維修的包工頭,工人們穿上隔離衣帽進去施工。隨後,病房內又增加了空氣消毒器,使用移動紫外線照射,以及加強擦拭消毒。幾項措施並舉,醫護人員的感染控製住了,他們的心也放下來了。
進入3月後,廣東的疫情得到了控製,逐漸進入了尾聲。4月,世界衛生組織來廣州考察,參觀了第八醫院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沒有負壓和新風係統的病房竟然要住3個病人。而且除了“非典”病人外,第八醫院還要負責住院的艾滋病人以及無法轉院的重症肝炎病人。
“非典”之後,政府迅速加強了傳染病的醫療資源的建設,將第八醫院從擁擠的市中心遷出,在白雲區嘉禾開辟新院,硬件全麵升級。“政府考慮到我們這個地方太窄了,原先隻有一座住院樓,不同的病人沒有完全分開,又在市中心,周邊沒有隔離帶,對醫院對社區都不合適。”尹熾標說。
新院分為兩大部分,共1000張病床,一部分是專門的傳染病區,另一部分是綜合病區,兩個區域中間還有一個很大的隔離帶。其中500張病床平時收綜合病人,這部分也是完全按照傳染病的標準建造。如果傳染病的500個床位用完了,就可以隨時啟用另一半後備。平戰結合,減少醫療資源的浪費。
尹熾標告訴我們,在“非典”後,傳染病醫院的發展也形成了新的認識與共識。一方麵,二級以上醫院需要設立感染科,每個城市有一個專門的傳染病醫院。較大的醫院可以保留一部分感染科病房,但不宜太多,因為平時並沒有那麼多病號。另一方麵,專業傳染病醫院要發展為有傳染病特色的綜合醫院。傳染病人也會有一些其他病症,最好能夠在傳染病醫院救治,控製在特定區域內解決,而不是將病人轉到其他醫院。否則不利於對傳染病傳播的控製。“非典”病人就曾出現過多種情況,肝功能問題、腎衰竭、出血、骨折,還有孕婦。“所以現在的傳染病醫院不僅是要治療傳染病。它的定位是有傳染病特色的綜合醫院,也要能治療傳染病人的其他病症。”尹熾標說。
疾控中心的定位
第八醫院新址的隔壁是廣州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2011年,疾控中心也從市中心搬到了白雲區的新址,麵積從原先的4畝一下擴大到了120畝,建築麵積從1萬平方米增加到了4萬平方米。院內建起了比較完備的檢測試驗設施,包括理化實驗樓、生物實驗樓、動物實驗樓。
“‘非典’暴露出來疾控係統薄弱,基礎建設、人才、儀器都相對落後。技術和專業素質也很糟糕。”廣州市疾控中心主任王鳴對我們說。“非典”之後,國家衛生政策從重治療輕預防,轉向了治療與預防並重。作為公共衛生體係的核心部門——各級疾病預防控製中心,成為衛生投入的建設重點,甚至是衡量公共衛生體係標準高低的標誌。廣東省2003年以來,各級疾控中心的改建項目就達到了109個,包括省疾控中心、21個市級和87個區縣級疾控中心,總投資30.9億元。
王鳴是學臨床醫學出身,但從碩士畢業開始就幹起了公共衛生工作。2001年,廣州衛生防疫站更名為“疾控中心”,“非典”之後新的疾控中心辦公區立項開工,2010年竣工搬遷。王鳴正在忙一件新的工作。廣州市政府最近把“食品安全風險監測與評估中心”也放入疾控中心,投資3000萬元,3年建成。主要負責食品安全與風險的評估工作。“現在食品安全的問題很多,是一個重要的公共衛生問題。”王鳴說,“以前是疾病來了,我們去應對。現在我們的職責還包括對公共衛生的評估和預警,增加了疾控工作的含金量。”
王鳴還保留著2003年1月31日的工作與會議記錄,當時他擔任疾控中心的副主任。這一天上午8點半,市衛生局副局長姚建明在疾控中心召開會議,緊急傳達了《關於印發省專家組關於中山市不明原因肺炎報告的通知》。下午13點30分,又召開了全市衛生及防疫緊急會議通報疫情發生狀況。會議到17點才結束。19點,王鳴正在吃年夜飯,就接到了廣醫附屬第一醫院的疫情報告。他和主任杜琳、流行病科科長周端華迅速前往開始流行病學調查。
要達到有效治療,遏製疫情,就需要盡早確定病原體,搞清楚到底什麼才是凶手,如何致病,如何傳播,所謂知己知彼。疾控中心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對傳染病病原的排查。不僅要試驗排查咽漱液,還參與了3例死亡“非典”患者的局部屍體解剖,采集屍體肺組織、支氣管、支氣管黏液、肺門淋巴結、胸腔積液等樣本。2月中旬,疾控中心實驗室通過對屍體解剖樣本進行病毒培養,初步結果顯示通過人胚肺細胞接種的標本出現細胞病變,並在實驗室中成功分離出4株病原體。隨後捕獲了冠狀病毒顆粒和衣原體病毒。4月16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在多國科學家和實驗室的通力合作下,終於確定冠狀病毒的一個變種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原體。
為了切斷傳播途徑,就必須追溯病毒從何而來,宿主又是誰?2003年5月,疾控中心進入野生動物市場進行調查,采集商販的血液和動物樣本。他們發現了果子狸與SARS病例直接相關的證據。市場上的果子狸百分之八九十都攜帶有SARS病毒,而市場裏人群的血清抗體陽性率也有一半左右,說明他們都感染過病毒,但是沒有發病。
但調查發現,攜帶SARS病毒的果子狸隻存在於廣東的野生動物市場,其他來源地的果子狸身上則沒有。“國家疾控中心曾在江西、湖南、廣西的果子狸養殖場也做過調查,也沒有找到SARS病毒。”王鳴說。果子狸在某種環境中才會攜帶SARS病毒,原因是什麼,現在還不清楚。果子狸的上一級宿主和傳播者目前也還沒有找到。“這些到現在還是個謎。”王鳴說。
2003年底,廣州市又發生了4例“非典”病例。廣州市疾控中心調查發現,其中一人為經營果子狸餐館的服務員,有兩人都曾經於病發前在這家餐館吃過飯。所以,果子狸雖然不是SARS病毒的自然宿主,但在市場流通中充當了病毒儲存宿主的角色。果子狸身上的SARS病毒是可以傳染給人的。
由於經濟發展水平和獨特的飲食文化,珠三角地區對野生動物的需求很高,全國各地飼養的野生動物大多銷往廣東,廣州市野生動物市場是全國各種野生動物的重要集散地。2003年5月,廣州省將果子狸等清除出野生動物市場,但8月下旬多種野生動物再度回流。年底再度出現新發病例。2004年1月,廣州市政府嚴格禁止市場出售果子狸,對果子狸進行撲殺,阻斷了病毒的傳播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