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狀病毒
從3月3日“兩會”開始,我們的研究反而沒那麼緊張了。我就跟鍾南山商量,在廣州也做一個實驗室,從3月3日到3月18日,這兩周半的時間,我在香港廣州兩頭跑。這時候,香港的SARS也爆發了,威爾斯親王醫院大量醫護人員感染,有了本土的病人標本,佩裏斯這一組的研究,開始更注重香港本地的標本,通過係主任袁國勇,他能夠更便捷地拿到香港的標本。
我記憶裏,是差不多3月18日,實驗室終於把SARS病毒種出來了,3月19日我們開了一個網上會議,佩裏斯就告訴我,我們有一份病毒了,比美國人早。港大正式對外宣布是3月22日晚上,但我們真正知道這是冠狀病毒還是第二天。3月23日早晨,袁國勇、我、佩裏斯和另外一個同事,四個人一輛車,去香港政府的病毒實驗室,我們一起去看病毒的片子,看了幾百張,確認是冠狀病毒。等我們回到瑪麗醫院,美國那邊的電子郵件就來了,他們找到的也是冠狀病毒,我們比美國早12~24小時找出病毒。這就是港大領先的時間。
說到冠狀病毒,我有一本師傅留下的很舊的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本書,《脊柱動物病毒學》。早在2月18日,我坐在那裏翻,在某一章停下來,講的就是IBV,一種鳥類的冠狀病毒,我就在這頁夾了一個標簽,讓我的一個學生去查一下,IBV現在叫什麼名字。結果他沒有去查,他做科研的態度很不好,不負責任,這讓我很生氣,SARS之後就炒了他。不過我也不遺憾,冠狀病毒的結果最後還是沒有逃出我們的實驗室。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不太愉快,我認為論文應該把鍾南山他們也加進去,因為我們的課題是從跟他們合作開始的。但袁國勇和佩裏斯不同意,理由是這個病毒是用香港病人的標本分離出來的,而不是內地的標本。這太不厚道,鍾南山給我們的標本,讓我們至少提早起跑了20天,怎麼可以說沒功勞?而且,內地的標本並不是分離不出病毒,2月19日我取的標本,我這一組自己分,後來就分離出病毒了,那個病毒就是目前人類最早的SARS冠狀病毒,叫廣州50(G50)。最後佩裏斯寫出來的論文裏,依舊沒有提到我們任何內地的合作夥伴,我很生氣,跟他大吵了一架。這個事情,讓我看到每個人都有自私的一麵,這也是讓我覺得很遺憾的地方,SARS研究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提升的過程,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團隊分化的過程。
SARS的研究有兩個很重要的問題,第一,SARS是什麼,第二,它從哪裏來?找到了冠狀病毒,是完成了第一步,那麼接下來就是第二個問題,它從哪裏來?關於這個問題,4月份我腦子裏已經有了一個方向。
我可以畫一個很簡單的圖給你看,人類已知的冠狀病毒有兩種,一組跟牛身上的相同,一組在家禽家畜身上,這兩次都與家禽家畜有關。當時全世界的冠狀病毒隻有8株病毒。從進化角度來講,病毒是從鳥類到哺乳類;從曆史來講,人可能已經得過兩次SARS,這兩次都與家禽家畜有關。我也注意到,廣東的很多患病者是餐館的人,接觸野生動物比較多。這個分析圖一出來,我就有了三個判斷:第一,病毒是從野生動物而來;第二,宿主是哺乳類;第三,宿主不可能是稀罕動物,因為病毒永遠不會找很稀有的動物做宿主,它要生存好,宿主的數量越大越好。
禽流感從1997年開始,一直到2003年,它偶爾傳播到人身上,但是沒有人傳人,SARS應該隻是2002年月11月16日開始,到了2003年1月30日,就出現了人傳人的超級傳播者,隻有兩個月時間,證明這個病毒肯定是從跟人類比較相近的動物而來,才能少量轉化就形成人傳人,更證明它是哺乳類。如果是禽鳥的,它還會分出去。這就跟我做病毒進化是一模一樣的,宿主、特性、進化過程,等等。所以,我的方向就非常清晰了,是野生動物,不是太少的,是哺乳類的,你就這樣找。
發現宿主
4月12日廣州有一個新聞發布會,袁國勇、我和鄭伯健三個人去的,這一方麵是要給內地的同仁一個交代,因為港大的第一篇論文沒有提到鍾南山和他的團隊,另外也想統一認識,希望內地不要再有兩個聲音,還在說病毒是衣原體。等火車的時候,我就跟鄭伯健說,我想來想去,有種動物可能性比較大,就是果子狸,狸字我當時還不會念,問鄭伯健怎麼讀。在火車上,我也跟袁國勇說了,結果4月16日下午,袁國勇就在香港的一個新聞發布會上用粵語告訴媒體,他認為這個病毒是從果子狸來的。這讓我很驚訝。
4月份很多研究機構已經開始尋找SARS的動物宿主,但都沒有結果。我在忙著寫關於SARS的論文,一直到5月5日才結束。5月8日上午,我帶了一個學生去深圳,跟深圳衛生局和CDC的人開會,會上也有深圳市林業局和市場管理部門的人。我把自己對於SARS宿主的分析告訴了他們,開完會,下午三四點,我們就到深圳市東門市場去做野生動物取樣了。動物標本要取的是血液、糞便、肛拭紙和咽拭紙。這個下午,我們取了9個動物的標本。第二天,5月9日,又取了16個動物。這25對標本,包括了8種動物,其中果子狸我們取了6個標本,我就是很明確的奔著果子狸去的。
我們整個團隊才七八個人,5月9日返回香港,整個團隊都很累了,我讓他們5月10日休息一天,第二天開始在實驗室全力以赴。當天我就跟鄭伯健去了廣州,當時我們已經準備跟鍾南山院士用病毒的滅活液做疫苗。走之前,我就交代我的學生,每個標本要設三對碼,代表頭體尾,25對標本,每個都要這樣做。很快,5月11日下午一兩點鍾,實驗室就已經有了結果,學生給我打電話說:老板,有陽性。我馬上坐直通車從廣州趕回來,進實驗室,讓他們把所有照片拿給我。我隻把25個標本裏,三個結果都是陽性的拿出來,就是這些了,其他都不是。病毒在傳播中,它並不知道哪個動物喜歡它,哪個動物不喜歡它,所以,有的動物雖然被病毒傳播上,但是不能完成複製,隻有一部分存留,全部結果是陽性的,證明病毒已經很好地完成了複製。
5月13日,我再去深圳取標本,在深圳市衛生局開會時就沒有心思了,隻想快點結束去取樣。跟我合作的深圳CDC的何雅青注意到了我的心神不寧,問我是不是已經做出了什麼結果?我說,我們把5月20日設為“D-Day”吧。她愣了一下,因為她不知道“D-Day”的意思。
當晚取完標本回到香港,我們課題組在實驗室日夜加班。5月18日淩晨,兩株病毒的基因全序列做出來了,這個基因很大,我們用常規方法做,做出300多個序列,再拚成一個長鏈。我的徒弟做到深夜1點多的時候,臉都累得變色了,他來找我說:老板啊,我可能犯錯了,拚不出來,怎麼拚都有錯誤。我就自己在計算機上拚,我拚出來之後,跟他說:你對了,我們找到了!為什麼我們的結論相反,因為我們從果子狸身上找到的一個病毒的基因序列,比人身上的病毒基因序列多了29個核苷酸,而且隻有2月11日以前的標本病毒有這29個核苷酸,以後的標本就沒有了。我的學生以為自己錯了,但這其實是病毒的適應能力,這部分的核苷酸,在傳播的過程中丟掉了。根據病毒進化原則,我說我們這個是對的,我們找到了原始病毒。而且,除了這29個核苷酸,你把整個基因拿來比較,果子狸身上找到的病毒,與人類身上的病毒,有99.8%的同源性。這說明,野生動物市場,真的是人類的感染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