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管軼:“狩獵”病毒,追蹤SARS源頭
封麵故事
作者:王鴻諒
見到管軼是2月22日下午,在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實驗樓五層,可以眺望山景的寬敞辦公室裏。他剛剛結束三天的國際會議,從日內瓦返回香港,看不出長途飛行和時差的疲倦,沏上一壺大紅袍,談起病毒,神采飛揚,眼裏熠熠發光。“我是獵人,就是來圍捕病毒的。”管軼說,他就是帶著這樣的使命感從美國回到港大工作的。為什麼港大的流感實驗室能夠最早找到SARS病原體是冠狀病毒?為什麼他的課題組可以最早確定SARS病毒的宿主是果子狸?管軼的答案足夠自信:“因為我們一直在做動物流感,有足夠的研究經費,有專業的研究團隊,有病毒反應係統,我們早就準備好了。”
尋找標本
2003年初,在江西老家陪母親過完春節,2月8日我就回到香港,回來就發現情況異常,我太太說,有很多人從深圳來香港買醋。我就上網查,珠三角好幾個城市,中山、順德、河源、東莞、深圳都有異常。我本人的第一反應,是不是大流感來了?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我就是研究禽流感的。1993年我到香港大學微生物學係讀博士,我的導師是著名流感專家肯·蕭瑞吉(Ken Shortridge)教授。後來他又把我推薦到美國田納西州孟菲斯市的聖裘德兒童研究醫院,跟隨著名流感研究專家韋伯斯特(Robert Webster)教授。1997年香港禽流感大爆發,18人感染,6人死亡。當時我們對這種高致病性的H5N1禽流感病毒了解還很少,我和導師韋伯斯特趕到香港做調查,我的研究重點從此轉向了禽流感。我們在美國的研究結果顯示,禽流感一定還會回來的。1997年的禽流感危機結束,我還在香港停留了3個月,就是想等待這種病毒。我們還在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申請了課題,“亞洲大流感的準備和防禦計劃”,每年有幾百萬美元的研究經費。2001年到香港大學工作,我是帶著使命感回來的,我是獵人,就是來圍捕病毒的。
2003年2月9日上班,我已經決定介入調查,跟課題組裏的鄭伯健博士一起去廣州,他是廣州人,在那裏讀完碩士和博士,可以牽線聯絡。當時我還在港大的微生物係,第二天開會時跟係主任袁國勇說了一聲。2月11日,我跟鄭伯健到了廣州。那天廣州剛好在召開新聞發布會,第一次通報內地的患病情況,305個感染者,其中105人是醫護人員,死亡5人。鍾南山院士也在發布會現場,我就在他的辦公室裏等他。這次會麵是鄭伯健聯係的,也是我正式跟鍾南山認識。鍾院士知道我們的流感實驗室,當天我就跟他簽了協議,雙方合作對病因進行調查,他給我們提供病人樣本,我們第一時間通知他結果,雙方對結果達成共識之後,才能彙報和發布。
當時在廣州沒有感覺到特別異常,街上偶爾見到有人戴口罩。當晚9點多鍾,我在白天鵝酒店給遠在美國的導師韋伯斯特發電子郵件,說我正在廣州,這裏爆發了一種不知原因的疫病,有醫護人員感染死亡,不能排除有流感的爆發,緊急要求10萬到15萬美元作為調查費用。第二天,2月12日早晨六七點,導師給我打電話,說錢已經到賬,可以用了。錢來自我們在NIH申請的流感項目,這就是我們課題組的反應時間,一兩百字的郵件,研究經費就直接打了過來,沒有任何條件。
2月12日上午在廣州第一次取標本。鍾南山不同意我們進病房,我就提了幾個要求:第一,病人要發病3天以內的;第二,體溫要38.5攝氏度以上的;第三是有比較明顯的肺炎識辨改變的。一共取了30多份標本,分別來自廣州呼研所和胸科醫院。標本就是病人的鼻咽拭紙和痰液標本。標本最好的隔離方式,是一層層的密封隔離,我們是長期做病毒的,有一套專業的方法,裝一層,用膠帶密封好,灑酒精消毒,放置不會融化的化學冰。再套一層,再消毒,放冰。這30多份標本,一共套了三四層,包好放在電腦包裏,下午我們就坐直通車背回了香港。理論上,這種越界帶標本是不好的,但這是特殊情形。
到了港大是下午六七點鍾,直接就進實驗室了。港大的流感實驗室,是我導師肯·蕭瑞吉的,2003年他退休之後,實驗室就傳給了我。當時隻有我和同事佩裏斯(Malik Peiris)是流感課題組的,他是斯裏蘭卡人,1995年從英國來到港大。我們都考的PI(實驗室主管),我做禽流感,他做人流感,所以拿回來的標本也分成兩組,一組由我負責,做流感;一組由他負責,做其他的臨床病毒學標本。
禽流感誤區
大概兩三天後實驗室有了結果,在標本中發現了多種病毒,有腺病毒、人的甲三型流感等等,但沒有禽流感。回想起來,我在尋找SARS病毒的過程中,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一開始就執著地認為是禽流感。
為什麼我會有這種判斷?2001和2002年,香港都爆發了禽流感,規模比1997年大得多,病毒也有了多個變種。2003年2月13日,香港又出現了一樁禽流感的家庭感染事件,一個香港家庭回福建平潭老家探親,小女兒大年初四在平潭死亡,返港之後,9歲的兒子和父親一同入院。也就是說,我從廣州取完標本一回來,就遇上了這兩個病例,他們的症狀跟“非典”太像了,發燒、肺炎、呼吸功能衰竭、白肺,也有傳播的家族性。
我們在實驗室裏連夜加班,到2月16日,兩個病人標本的實驗室結果基本上就全部出來了,當天下午6點半,我和佩裏斯就跟美國的課題組老板韋伯斯特聯係,我覺得我回來的任務就是攔截流感的,如果真是禽流感爆發,要馬上通過WHO向全世界預警。2月17日下午大概兩三點,香港衛生署召開了一個會議,由署長陳馮富珍主持,袁國勇、我和佩裏斯都在,陳馮富珍已經從袁國勇那裏知道我們從內地拿回了第一批標本。
2月18日,我一個人再去廣州取標本。當時我有個偏執的感覺,認為沒有找到禽流感病毒,是標本取得不好。香港的那對父子的標本就是這樣,一開始的結果一個陰性,一個陽性,陰性的那個再取一次標本,做出來才是陽性,因為肺炎氣管比較深,要鼓勵病人咳嗽,把深處的痰咳出來,取深度標本。
這一次去廣州,我給鍾院士打電話沒有人接,當時就感覺有些不對勁,我找到了他的助手,一個副院長,問他鍾院士是不是出事了,他說有一點,我說沒事的,我去見他。當晚我就買了個果籃,去鍾院士家裏,我們就在沙發上對坐著,也沒有戴口罩。他的臉色不太好,但燒已經退了。鍾院士的確很了不起,他每天接觸那麼多的病人,中招也是難免的。我把實驗室的結果跟鍾院士說了,提出這次要自己親自去醫院取樣,他同意了。以前我在協和讀研搞兒科,就是研究呼吸道傳染性疾病的,後來又做過10年醫生,並不怕呼吸道傳染疾病。
2月19日,我在胸科醫院取了一天的標本。上午10點多鍾到醫院,自己看病曆、挑病人,醫院抽血技術最好的護士長和另一個醫生給我做助手。胸科醫院沒有電梯,二樓到三樓之間要上樓梯,八九十斤的吸痰管子,我一個人跑步扛上去的。我戴著兩層手套和兩層外科口罩,先戴口罩,再戴手套,口罩要定期更換,因為濕了就沒用了。換的時候脫掉第一層手套,再取口罩。每個選定的病人,都要拍他的背,讓他咳嗽。
從10點多鍾,一直做到下午3點半,連飯都沒有吃,一共取了30多個病人的標本。取完我就直接返回香港。這些標本回來之後,又是一式兩份,分兩組來做。這一次的標本,做的過程很緊張,其間發生了一些小插曲。2月23日清早,直接有一輛車在港大等我,鍾南山先生也在車上,要接我到廣州開會。下午的廣州會議上,國家CDC(國家疾控中心)和廣東CDC(廣東疾控中心)的很多專家都在,前半段主要是中國工程院的洪濤院士和我在講,後半段就是討論。洪濤說他們發現的病毒是衣原體,而我本人犯的錯誤呢,就是還認為是禽流感,是H5,我說要繼續追蹤,而標本是關鍵,沒有好的標本,就不能找到正確的病毒。關於能不能讓我再帶走新標本,引起了激烈的討論。
在廣州住了一晚之後,第二天,2月24日,我得到了答複,通過高層領導的批示,允許我再帶走6份新的標本。這次回香港我不用自己去坐直通車,有專車把標本和我一起送回港大,疾控係統的兩名研究者隨車,並且留在香港等待實驗室結果。這種勞師動眾,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實驗室結果出來之前,2月28日他們突然離開回了廣州,因為當時衛生部有了命令,必須在3月3日“兩會”召開之前出結果,他們就對這邊的研究不感興趣了。我當時的政治嗅覺沒有這麼敏銳,隻是覺得很奇怪,科學上的事情,怎麼可以這樣?28日這天,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又有一個病人被確診為禽流感,這個女孩2月24日在廣州中醫院入院,28日死亡。她家就在街市附近,每天放學都要經過。這是2003年2月份,在我手上確診的第三例禽流感。我的懷疑因此更執著於禽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