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者管軼:“狩獵”病毒,追蹤SARS源頭(3 / 3)

爭議果子狸

5月18日上午,基因序列全部完成的時候,我的徒弟已經累得從沙發上滑下去睡著了。我也不忍心叫醒他,就拿了三四件工作服給他蓋上。他們的確很辛苦,我給他們的命令,就是要在實驗室日夜加班,不許離開,女生可以回去洗澡,男生就在辦公室睡。下午三四點鍾,我給港大校長徐立之打電話,告訴他我找到SARS病源了。我不知道他當時正在多倫多,當地時間還是淩晨3點。半夜被吵醒,他還是很高興,建議我把論文送去美國《科學》(Science)雜誌發表。我首先寫了一個報告,給中央和深圳市政府,這個成果不是我個人的,深圳衛生係統是我的合作方。這個報告交上去之後,我就專心做論文。

我的論文是5月22日晚上10點提交給《科學》雜誌的。5月23日是新聞發布會,我跟鄭伯健去了深圳,與深圳CDC一起,向公眾發布我們找到了SARS的病毒宿主是果子狸。港大這邊也有一個發布會,由微生物係主任袁國勇主持。

關於果子狸的結論公布之後,也有一些爭議。《科學》雜誌的反應非常迅速,我提交論文之後4個小時,5月23日淩晨兩點鍾,雜誌社就給我回音了,說請了兩個專家審閱我的論文,認為是基因汙染。我馬上回複:你們所說的基因汙染我很了解,但請你到基因庫去查一查,看看管軼手上提交的基因序列有多少,這世界上還有幾個人比我掌握的病毒樣本更多,你們4個小時就做出這樣判斷是不負責任的。於是雜誌社跟我道歉,說他們會把論文重新送出去找專家審閱。後來中國農業大學陳章良團隊也做了取樣調查,他們取到的果子狸樣本中沒有找到SARS病毒。這對我確實造成了一些困擾。大概6月11日,我正在吉隆坡開SARS大會,《科學》雜誌的人又跟我聯係,還附上當時中國的報道,說他們很難做決定,問我願不願意接受第三方實驗室的驗證。我說可以,隻要那個實驗室有資質。我相信自己實驗室的結果,我也保留著每一個原始樣本。第三方實驗室的結果,支持我們的判斷,論文最後通過《科學》雜誌的審查,在線發表是9月4日。

與此同時,野生動物在短暫的禁售之後,2003年9月份,又重新回到了市場上。我再去取標本,是10月22日。那天我買了9個動物,種類是5種,豬獾、狗獾、花麵狸、貉和果子狸,我的目標已經很明確了。取回標本檢測,這一批的9個標本,有7個都是陽性。11月份,每周我都會再派人去深圳取一次標本,有時我太太也去取。標本取回,進實驗室檢測。到12月份,病毒檢測的陽性率就非常高了。12月份,我自己去了廣州增槎路的野生動物市場,去了幾次,一路檢測過去,標本的陽性率越來越高。

這麼多陽性的結果要不要發布?說實話我有過一些猶豫,SARS的恐慌好不容易過去,關於果子狸的爭議一直都在,現在我突然站出來說,SARS又來了,誰會信呢?到了12月24日平安夜,廣州發現一例新的SARS疑似病例。這讓我心裏非常矛盾。2004年1月2日,我從美國新招來的一個博士堅定了我的決心,她說,不管會有什麼麻煩,SARS如果重新回來,就是大事,我們還是要報告。我剛好有香港這邊中聯辦科技辦工作人員的電話,我打過去,對方來到我的辦公室。我說了標本檢測結果,我認為已經到了做決定的時候,不然很可能會再來一次SARS大爆發。我不會中文打字,我就在辦公室裏現場寫了一封信,我們3個月來所有的調查報告的總結,寫了6張紙,由中聯辦通過他們的渠道當天傳回北京。

1月3日淩晨1點半鍾左右,時任廣東省衛生廳副廳長王智瓊打電話給我,他說:教授,你明天能不能來一趟廣州開會,中央已經把你的調查結果傳給了廣東,我們都看了。我說好。上午就帶著我的一個博士一起去了廣州。下午開會,鍾南山院士也去了,廣東省科技廳、廣東省CDC的人都在。12月24日的一例新發病人,當時廣東省CDC還沒有從標本中分離到病毒,隻是拿病人的標本在做基因序列,隻做出了一段,沒找到病毒。開會的時候我就跟副主任許銳恒建議,把他們的基因序列送到香港去,我感覺這個病毒跟以往的不一樣。他同意了,把手下的實驗員調去香港,跟我們實驗室的人一起比較,一個小時,結果就傳回來了,這個新發病人的病毒,跟我們2003年10月之後取樣的動物病毒標本完全吻合。

清剿與源頭

我的結論,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清剿市場上的宿主動物,果子狸。可能有人會覺得這很殘忍,有沒有必要?我隻能說,這是經驗,這是1997年香港禽流感時我們學到的經驗,當我們清剿完了市場上的宿主動物之後,就沒有病人了。

我們在會議上達成共識之後,鍾南山院士又起了關鍵作用,他給廣東省的高層領導打電話,陳述事情的嚴重性。我們1月3日回到香港,當晚,廣東方麵就召開千人大會總動員。我們約定從2004年1月5日開始清剿果子狸的行動,當天鍾南山院士來香港做新聞發布會,廣東CDC在廣州做發布會。清剿從1月5日開始,到1月12日結束,我記憶中廣東出現的最後一例病人是1月10日,總共5個病人,清剿結束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這證明清剿再次起了關鍵作用,廣東的野生動物市場,確實是SARS病毒的溫床。

但是,關於SARS的研究到此就結束了嗎?遠遠沒有。除了果子狸,2006年,也有研究者發現蝙蝠身上也攜帶SARS冠狀病毒,與人類病毒的同源性是92.6%到93%之間,與果子狸與人類99.8%的同源性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這指出了一個思考方向,就是蝙蝠在病毒傳播中的作用是什麼?

2007年,我對整個冠狀病毒的生態學做了係統的總結,從進化角度來分析,我認為蝙蝠可能是所有冠狀病毒的源頭。根據病毒出現的時間,你就會發現病毒如何入侵的。冠狀病毒的出現,已經有三次,1986年,1999年,2003和2004年,中間都相差了十幾年,從進化學的角度,差得太遠了,說明病毒的傳播不是那麼直接,進化有缺口。現在依舊有幾個疑問:蝙蝠中發現了冠狀病毒,但是蝙蝠有1000多種,到底哪種才是攜帶者?病毒是否由蝙蝠直接傳到人,現在還沒有依據,歐洲、非洲的蝙蝠裏有病毒,那為什麼SARS沒有從那裏開始?蝙蝠和市場野生動物之間,有沒有中間宿主?也許現在依舊還有一種動物,帶著高度相近的病毒。真正讓市場野生動物和人感染的源頭,其實我們還沒找到。

至於SARS到底是飛沫傳播還是空氣傳播,我覺得是一個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問題,這其實是個物理問題,就是SARS的傳播動力學。簡單地說,分子直徑越大,傳播距離越短。同一個東西,載體的分子大小不一樣,傳播的距離也就不同。這個是可以用空氣發生器在實驗室裏測試的。不過SARS的傳播動力學現在並沒有人做。因為做病毒實驗的P3實驗室是有負壓的,要做這樣的實驗就要關上負壓,這就很危險,需要穿特殊的防護服,看起來像宇航員那種,很貴,2萬元一套。我們實驗室有這種設備,但我也不想做它,太危險,價值並不太大。

其實早在2002年11月中旬,世衛組織全球流感項目的召集人斯托爾(Klaus St~hr)到中國,在廣州停留了一站,座談中有廣東省CDC的人。在這個會上,廣東的專家就跟他講了最近有一些非典型性肺炎的事情。這是關於SARS最早的信息。我也是這個全球流感項目的創始人之一,2002年5月就開始跟斯托爾共事,但我們當時沒有從他那裏知道任何信息,後來我們啟動內部檢查機製,他也是有過失的。

10年之後再來回顧SARS,我覺得價值在於再敲一次警鍾。希望所有的人,公眾、科學家和官員都能捫心自問,哪些地方我們做錯了,哪些地方還有改善空間?這10年傳染病防控上的確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另一方麵,學界研究上的一些阻礙依然存在。其實傳染病並不可怕,怕的是做研究的人平時不用功,臨時才攻關。病毒的研究要毅力,也要能力。我現在更擔心的並不是SARS是否會再來,而是新的禽流感,H5N1如果變成人傳人,可以比SARS厲害百倍,如果這種病毒複製出一個超級傳播者,情況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