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之後,E座的被隔離的住戶們返回。在這場SARS爆發的悲劇裏,淘大花園總共有329人被感染,42人死亡,其中E座就有22人。為了讓住戶能夠安心在大樓裏繼續生活下去,葉興國和業委會做了一個決定,請法師來給逝者做一場法事。沒想到法師也不好請,一聽是淘大花園的事情,是要給42名逝者一起做法事,紛紛拒絕,最後是加了錢,才有一名法師肯接下這個事情。法事是在E座的三樓平台上做的,當天早上10點多鍾,在場的人都見識到了“飛沙走石”一般的狂風大作。
葉興國是淘大花園80年代最早的一批住戶,這個樓盤以小戶型為主,在香港被稱為“上車盤”,就是年輕人剛開始自己的生活時選擇用來過渡的樓盤,日後經濟情況好轉,就搬出去換更大的房子。葉興國的很多親屬都在淘大花園買過房子,後來陸續都搬了出去,隻有他一直都在,他說這是一種難以割舍的感情,“這裏的居民就算彼此不認識,也多半都認識我,對我很親切,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歸屬感”。也因為這種歸屬感,葉興國完全可以選擇離開,但他沒有,他想做好一個橋梁,在他的選區居民和政府之間,來完成溝通和協調,他也被戲稱為“SARS村村長”。2003年9月份,SARS患者後續賠償處理的時候,葉興國就替居民們出麵,直接找到衛生局局長楊永強,商討方案,為居民們爭取最大利益。最後,政府用的名義是“恩恤”而不是“賠償”,葉興國覺得可以接受。“名義是什麼雖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受害者實際能得到的補償,大家各退一步,解決問題最重要。”
葉興國在曆經SARS考驗之後,最大的感觸是:“幸福非必然,珍惜眼前人,凡事要靠自己。”這場疫情,讓淘大花園的房價受到重創,葉興國告訴本刊記者,“之前500尺(約5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賣到130萬港元,比周邊的樓盤都高,SARS之後跌到七八十萬港元”,“跌倒了穀底”。為了讓這個小區重現生機,葉興國和業委會成員們做了許多努力,他們花錢對小區的樓盤做了全麵翻新,牆麵全部換顏色,刷成粉色和紅色,大堂的設計全部更改,地磚全部更換,小區的商鋪空間也全部重新設計。現在的淘大花園,一派繁榮,時尚的商鋪和餐飲燈光閃爍,還有歐式風情的二層回廊空間,完全看不出是一個有著30年曆史的老屋邨。葉興國很自豪地領著記者參觀了一圈,說道:“香港當時很少有這種顏色的樓盤,也有人說不好看,但我就是要換成溫暖的顏色。”他和業委會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淘大花園的房價開始慢慢回升。“兩年之後房價跟周邊持平,到了2007年左右,才恢複原狀,比周邊高出15%到20%,現在,淘大花園一套500尺的房子,可以賣到380萬到390萬港元,從2003到2013年這10年,淘大花園是全港升值第一名的屋邨。”
走出SARS
完成了這場複雜的調查,羅致光對SARS的看法也發生了一些改變。“最初我隻是知道很多人被感染了,低估了SARS對整個香港社會、對經濟、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影響。”他說,“最初,我覺得應該理性處理這個問題。但政治是不理性,或者說是不太理性的,也要照顧人們不理性的部分。”“立法會可能並不像我們在大學裏做研究這樣,那麼重視什麼是真相,態度是不同的。這個不是一個研究的問題,是政府給一個交代的問題。”
“我們邀請來作證的大部分人,對SARS的處理都是有責任的。所以他們要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羅致光告訴本刊記者,“但是,可能因為我是一個社會工作者,注重對人的關注,所以我覺得重點是要對他們公平一點。來公開研訊的人不是犯人。他們在當時可能都有重大決定,並不一定對,但沒有人會全對。他們有些是官員,我們對官員要求要比較高,但這個要求也要有一個限度。對每個人都要公平一點。”
專責委員會最後的調查報告,讓羅致光花費了很多心力,他說:“立法會的調查應該是最後的調查,也是最重要的。這個報告不僅是立法會的,是香港的,也是國際社會的,所以我特別小心處理報告書的英文版。香港的英文有自己的方式,與國際英文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我對這份報告的英文要求很高,要用最合適的英文,我從來沒有對其他報告的英文處理如此認真,其他的隻要沒有語法錯誤就可以了。立法會秘書處的英文很好,但我還是要每個字地看,斟酌、修改。”
專責委員會的調查報告,2004年7月份正式公布,對包括香港衛生福利及食物局局長楊永強、衛生署署長陳馮富珍、醫管局主席梁智鴻、署理醫管局行政總裁高永文等7人點名批評,認為他們在SARS的處理應對中負有責任。10年之後再來審視這份報告,羅致光說:“對每一個官員的批評,當然也有一點點政治的考慮,雖然我自己是盡力想批評是客觀的,但這畢竟是一個委員會的決定,總有小小的政治味道在裏麵。不過我覺得總體來看,報告的結論都是公平的。”
在所有參加公開研訊的證人裏,陳馮富珍是唯一帶著兩名律師一同出席的。SARS之後,陳馮富珍已經不在香港,到日內瓦世衛組織擔任總幹事,2003年12月,羅致光去日內瓦開會,特別拜訪她,請她回香港作證,她才在2004年1月回來。她的公開研訊時間幾乎也是最長的,曆時兩天,委員會的議員們提出了各種尖銳的問題。羅致光覺得,從這麼多個官員來說,“陳馮富珍的責任真的是最大的,特別是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她是掌握最初幾天發生什麼事情的人,如果她不是過於自信,如果她小心多一點的話,我相信,整個情況會是不同的,會有很大分別”。
羅致光覺得有些不公平的是對高永文的批評。“高永文做出了一個很有爭議性的決定,就是3月26日指定瑪嘉烈醫院作為專門的SARS醫院,結果因為接診人數幾天內就超出預期,導致瑪嘉烈醫院的SARS交叉感染暴發。我覺得對他不太公平的原因是,當醫管局行政總裁病倒之後,他一個人做了兩個人的工作,兼任公共事務總監和行政總裁,這個壓力是非一般人能夠接受的,但他還是挨過來了。當時委員會對他的批評很尖銳,但我覺得是不太公平,在這個方麵我們的閉門會議辯論了很久。”“當然,也有人批評這個報告,尤其是對楊永強的批評部分,很多人覺得是太溫和了。特別是受影響的人。不過這個也是可以理解的,當你失去親人,總是希望要有人來負起責任,感受是不同的。其他情況也是差不多的,受影響的人總是不滿意調查結果的。”
這場調查,也讓羅致光深刻地意識到:“香港的醫院以前對傳染病的處理是不認真的,當時很多病人在醫院感染肺炎,很普遍的。SARS的死亡的人數是299人,但當時肺癆差不多每年也有300多人死亡。說句不太政治正確的話,SARS對香港最好的一方麵,是在傳染病防控上敲響了警鍾,減少此後其他因傳染病而死亡的人。”
這種改變,馮康有更清晰的感受。他說:“首先是在整個傳染病的防控方麵,我們在SARS之後成立了防控中心,有非常完備的機製。瑪嘉烈醫院成為中心,有一個傳染病大樓,每個醫院都有足夠的傳染病隔離病房,在前兩年豬流感疫情的應對上,已經可以比較迅速地反應和控製疫情傳播。另一方麵,醫護人員對傳染病感染的認識和日常行為也發生了提升和改變,比如醫護人員已非常習慣用酒精清潔雙手、病床之間一米半的距離、進入病房戴口罩,這些平常行為的警覺性,對於疾病傳播的控製都是非常有用的。在公共衛生方麵,公眾的行為意識也發生了改變,每年冬天流感高峰期,市民會自覺戴外科口罩,洗手的情況很常見,使用公筷很普遍。”
馮康在SARS康複半年後複查,照MRI檢查,沒有出現骨枯的後遺症,但他依舊以康複者的身份,創立了一個SARS病人互助會,幫助他們安排很多康複活動、心理疏導和健康講座。香港的SARS病患中,“有300多人參與了這個互助會,但是沒有醫護人員”。馮康說,“這些康複者中,有一些還是出現了後遺症,以骨枯為主,這可能跟高度類固醇的使用有關。比較嚴重的病人要置換關節,但置換的人工關節隻可以用10年,10年之後要再更換,所以有一些年輕人並沒有做這個手術,還在觀望和等待。而香港政府對所有的患者都有承諾,隻要醫院檢查證明是SARS導致的問題,後續治療全部由政府的SARS基金負責”。
雖然如此,不滿的情緒依舊也有。羅致光說:“SARS基金還在運作,最初因為疫情影響很大,整個社會感受很深,同情心很高,所以發放支援的時候,並沒有按照客觀標準來,尺度鬆一點,等到時間過去,同情心慢慢減少,也就慢慢回複了正常,回複一般標準,在受影響的人看來,就會覺得這個基金變得不太仁道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馮康覺得,他的SARS互助會能做的,是把病人們組織到一起,讓他們相互鼓勵,一起麵對問題,這種互助會,也是香港一些慢性病患者中常見的模式。“頭三年,很多人都不開心,說著說著就會哭起來,但是慢慢地,你會看到,他們有了笑容。”其實跟葉興國的感受一樣,天助自助者,經曆過SARS的馮康,在發現了自己的眼部疾病之後,反而用更樂觀的態度麵對生活,開始堅持馬拉鬆訓練。2013年2月24日的香港渣打馬拉鬆,清瘦又儒雅的他,也出現在漫長的公路跑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