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一位護士也表現出了專業警覺。3月1日,她注意到來探望AA的一位女士穿著廣華的病服。就此查詢,院方才知道AA的妹妹3月1日入院,在廣華的內科病房,而她的丈夫早在2月28日就入院,在另一間內科病房的隔離室。證實這三人的親屬關係之後,3月3日周一上午,陸誌聰就跟同事們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他回憶說:“會上決定了一個機製,按症狀對急診室的病人分類,A、B、C三類病人入醫院時,啟動特殊機製,收治在隔離設施內。”“我們當然不知道隨後會有多少個符合A、B、C準則的病人,我們當時的想法是,醫院總共也有某一個數目的隔離房,那麼便全部先收入隔離房好了。”
正是這些迅速的專業應對,讓廣華醫院的醫護人員成為幸運者。當SARS真正爆發之後,廣華醫院雖然收治了大量病人,但受到感染的醫護很少。陸誌聰感歎說:“我從醫40年,沒有經曆過那麼壞的情況。”他覺得廣華醫院的幸運,是來自“專業精神、同舟共濟的感情、充分的危機感、細致的細菌感染控製措施,和一顆關懷別人的心”,而且“一切做法是全透明的,所有信息,同事們都知道的”。在這最糟糕的狀況裏,始終也有一抹亮色,陸誌聰說:“那真的是香港最團結的時候,市民每一天都會來醫院送花、送小禮物,打電話到電台支持我們,令我們感到溫暖。”
威爾斯親王醫院危機
香港真正意義上的SARS危機,從3月初威爾斯親王醫院大量醫護人員受感染開始。3月10日的統計還是11名,3月11日下午就驟然增加到34名。根據最後的統計,威爾斯醫院的全部受感染者包括:114名醫護人員、17名醫學生和42名訪客。其中,50名醫護人員、17名醫學生、28名病人和42名訪客都是在醫院8A病房受到感染。與京華酒店的911房一樣,威爾斯醫院的8A病房,SARS之後也一直關閉著。
這是馮康醫生無法回避的往事。他是新界東醫院聯網總監,也是威爾斯親王醫院行政總裁。雖然他也是被感染者之一,生病和康複期間都在堅守崗位,依舊要接受立法會的調查。他出席了專責委員會的第八場公開研訊,2004年1月17日,從上午9點到下午17點,被調查盤問了一整天。10年之後,同意接受采訪的馮康,對往事同樣坦誠,采訪之前,他的助手Vivan還特地發來郵件,給出當年立法會調查資料的全部鏈接。馮康告訴本刊記者:“SARS之後,我們做了三個檢討,立法會是最後一個。對於立法會的調查,當時醫院裏的確也有同事有抵觸意見,覺得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在這裏工作,你們還在外麵說三道四,但我們作為醫院的領導,就不能夠有這些情緒,要對社會有一個開放態度,去接受這些事情。”
2003年3月14日,威爾斯醫院才從8A最可疑的三個病人中確定了源頭病人——一名26歲的香港年輕男子JJ。他2月24日出現發燒症狀,2月28日到威爾斯醫院急診室求醫,被診斷患有上呼吸道感染,接受治療後回家,3月4日再到急診室,被診斷為患上社區型肺炎。收入8A病房,接受抗生素治療後,有緩慢改善跡象。3月6日,主診醫生決定用噴霧器給他施用支氣管擴張藥——根據事後分析,或許正是噴霧器加劇了病毒的傳播,之後病人開始好轉,而醫護人員開始大量出現異常。3月11日JJ退燒,8A已經有34名醫護人員被感染。
這時候的馮康才剛上任4個月。“我也不知道算是倒黴還是運氣。”馮康笑著說,“我倒不覺得是倒黴,因為我們在不同的崗位上總是要麵對不同的事情。這當然是個很大的挑戰,如果我不是剛上任4個月,而是14個月,會不會好一點,我也不知道。凡事都有兩麵,也因為有這個疫情,所有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就認識我了,建立起了一個信任,這個信任對醫院的長遠發展是很有價值的。”
威爾斯醫院的內科部門在3月10日曾經開會決定關閉8A病房,禁止家屬探視。到了3月12日,問題的嚴重性已經上升到必須由行政人員接手。3月12日馮康主持召開了一場很長的會議,是否要關閉急診室正式被提出來。當時要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馮康說:“這裏有一個檢疫的權力的問題,就是我們是否有權力這樣做?也有同事提到,到底這種做法會否導致帶來大恐慌呢?對於疾病的控製是否會造成一個反效果呢?很難有統一的意見。”事實上,當威爾斯醫院內科短暫關閉8A病房的兩天,都引發了親屬們的強烈反應。
威爾斯醫院最終決定關閉急診室是3月19日,重開是3月31日。緊接著,馮康自己也“中招”了。他回憶說:“4月1日第一次入院沒有查出來,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快速測試法,主要是靠X光和CT。我的症狀隻是發燒,很快得到控製,第二次再發燒,再照CT,才知道原來是感染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感染的,那時候我差不多每天去病房看望受感染的同事,我每次去都會做防護措施,穿防護服戴口罩。”再回憶起來,他說自己當時並不是很恐慌,“因為我不是第一批的病人,前三周看到了很多同事和其他病人,他們中有比較嚴重的情況,要進ICU使用呼吸輔助,我看到了同事們怎麼工作,基本上很嚴重的病人,我們也能把他搶救過來了,基本上我們的醫治率也很高,我們隻是失去一個同事,很多生命邊緣的同事,都醫治回來了。所以我對醫院團隊是很有信心的”。
馮康住院三周,出院休息一周,就回到了崗位。其實在病房裏的時候,他也沒能丟下工作,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沈祖堯和鍾尚誌教授每天來他的病房,討論疫情發展和病毒的問題。他的工作不隻是在威爾斯醫院,還有在醫院管理總部的問題,很多防護衣物的供應,他都要處理。在專責委員會的報告中,肯定了馮康帶領威爾斯醫院高層管理人員在處理疫情的工作上,表現出的領導才能和強烈的責任感。“勇於承擔責任、果斷的解決問題,並在非常困難的環境下監督落實各項重要而又往往難於做出的決定。”但是,報告同樣認定,“2003年3月13日重開8A病房及將之用作‘非典’病人的集中護理病房的決定,實有欠審慎”,作為行政總裁的馮康,“應為此項決定負上責任”。
“有人對報告結論有不同意見,但我個人不會覺得特別苛刻。”馮康說,“雖然政府請的外國專家對我們的處理其實是沒有意見的,但立法會就認為我們有欠謹慎。立法會的意見也是一種意見,好還是不好,無論讚揚還是批評,我都接受,我覺得這都是社會對我們的意見,我們要用開放的態度去看。我們也可以有一個解釋,SARS來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它是什麼,它的傳播方式是什麼,有效的防護措施是什麼,連專家們都有很多爭論。但是,當時的確有很多做法可以改善,可以做得更好。”
回頭來審視,2003年3月10日到3月19日是威爾斯醫院“最困難的日子”。更大的危機,也由此已經開始。威爾斯醫院有一批定期透析洗腎的病人,其中一位病人3月15日來8C病房例行洗腎,中途出現發燒症狀,被轉入8A病房,3月19日,就是關閉急診當天退燒離開。這位被化名YY的病人,事後被證實,是淘大花園E座SARS大爆發的源頭病人。
淘大花園與隔離令
淘大花園的疫情征兆從2003年3月25日開始,當天基督教聯合醫院急診室收治了淘大花園的兩個家庭,全部出現SARS症狀,醫院繼續查找發現,此外還有3名淘大花園的病人入院,其中一名3月24日入院的病人,事後證實為源頭病人YY的弟弟。第二天,衛生署拿到的淘大花園感染者數字已經上升到15名,來自7個家庭。到了3月30日,數字已經上升為190名,其中E座占到93名。
對淘大花園業主委員會聯席主席葉興國來說,10年前的事情曆曆在目,他的人生裏,從來沒有經曆這樣的驚心動魄。葉興國告訴本刊記者,他是3月26日從民政事務處那裏了解到淘大出現了患者。“開始頭兩天還沒什麼,後來幾天患病人數呈幾何級數增長,情況非常惡劣,很多居民開始搬走,E座搬走了1/3。那時候記者拍到了很多圖片,有一張很出名的,就是居民用塑膠袋套著頭拖著行李離開。”“淘大花園的清潔需要四五十個工人才夠,但我們把價格從每天500元提高到1500元都找不到人。”
是否要對淘大花園進行隔離封鎖,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封鎖的檢疫權限,由《檢疫及防疫條例》所規定,衛生署署長有權將列於第141章的附表1的傳染病采取各種措施,但SARS作為一種全新的疾病,並不在這個附表裏,香港當局在3月27日才立法宣布將SARS加入附表1。而時任衛生署署長陳馮富珍簽發淘大花園E座為期10天的隔離令,已經是3月31日6時。雖然葉興國一直主張和呼籲政府當機立斷,早日做出封閉隔離的決定,當隔離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內心震撼,“E座的大門鎖上,全副武裝拿著衝鋒槍的警察守衛,的確會讓人驚恐絕望”。也有居民打電話去電台罵葉興國,有什麼權力建議政府實施隔離,他說:“我也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但我知道已經有很多人感染了,必須當機立斷,就留給曆史來做判斷吧。”
隔離令一天之後,政府的決策又做了改變,綜合衡量之後,決定將E座的人集體撤出,到度假村隔離。“分成兩部分,家中有病人的去西貢麥裏活夫人度假村,家中沒有病人的,去港島鯉魚門度假村。”隔離令後的頭幾天,葉興國幾乎都沒有睡覺時間,他的手機裏總是有不同的有電話打過來,半夜兩三點也會被吵醒。這時期的淘大花園,葉興國說:“就像鬼城,所有的店鋪關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