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耿兵備不拜觸奸 劉撫台趨炎賣友

舉世紛紛論美新,丈夫傲骨肯誰人。

懶腰恥為權奸折,寸舌休將功德陳。

氣節要令同峙嶽,勳名一任等浮塵。

便教縲絏夫何恨,自顧丹心不可湮。

丈夫作事須自立主見,不可逐人腳跟,隨聲附和。故當漢平帝時,人人頌王莽功德,其時太中大夫楊雄,也作一篇劇秦美新論,稱他的好。後來朱子曾有詩誚之道:

執戟浮沉計未疏,無何劇莽論新都。

區區所得能多少,枉被人稱莽大夫。

以我觀之,若論得失,猶是俗情,直是英雄,斷不阿附權奸便了。

話說自李實創祠,陸萬齡相繼在國子監前立廟,然後南直則有監生樊元修一起具本建祠,北京則有孫如冽一起傳帖題請,浸至各省,沿及九邊,也有占賣官民田地興工的,也有拆毀先賢祠宇改造的,僭用琉璃瓦、白玉階、丹戾朱戶、繞鳳飛龍、隻是尋常之事。至於諛詞諂語,盈壁盈柱,而上下恬不知怪。這些創祠督工的人員,或與遊擊,或與把總,指揮千百戶守祠。營造時先以科斂得人財錢,到完工時又得冒濫名器,那個不來興頭做事?

此時有個整飾薊州兵備,巡撫順天的劉僉都,是己未進士,原因攀附魏忠賢,不五年自知縣升邊道,就升巡撫。他可以已了,他卻一來是感恩圖報,二來也還圖加封進祿,也要與他起造祠堂,忙請遵化道兵道相見。這遵化道姓耿,名如杞,他為人是認真做事,亢直不阿的。他見撫台來請,不知有甚正務相商,即便舍卻堂事,便來相見。一到,傳鼓進見,劉撫便延入後堂留茶。劉撫道:“日來因魏司禮功德及民,眾民圖報,各省直邊鎮無不為他建祠,地方官無不為他題請。意勞憲長擇一衝要地麵,清查些無礙錢糧,脫或不足,大家捐助些以成此事。不然薊鎮密邇京師,知道不成體麵。”耿兵巡便道:“魏監災土殃水,祠遍天下,那少這一祠!就是今日建祠,就要錢糧,搜括之餘,取之於官則不給,取之於民則不堪,況不無用動民夫。本道所轄逼近邊關,搬運軍火械器,防護,賞犒錢穀,卻也無虛月,不堪重困。依本道還是可已之役。”這耿兵備,劉撫也曉得他是昂藏的人,但說把個魏監來壓他,也不怕他不依,不料他不屈如故,把一個劉撫火熱肚腸澆做冰冷,心下好生拂然。那耿兵備也全不在意,起身告辭去了。

舉世趨炎似倒瀾,浪興土木媚權奸。

窮邊膏血應須惜,不把生民博一官。

這邊劉撫,理雖說他不過,心猶不歇。湊巧一個鑽謀害事的商人陶文,他在京中尋將一幅魏忠賢畫像來,掛在喜峰口地方,要鳩集邊商於此立祠。這是他攆錢騙官的法兒。不想劉撫得了這個消息,就似得了個引頭。因前次吃了耿道的沒意思,倒叫中軍官去說他,要他捐助呈請。耿道道:“我有這樣錢自會犒賞軍士,商人要建祠,他自去撫台,具呈撫台題請去。”隻是不聽。劉撫無可奈何,又著人去請耿道說:“聞得外邊有人帶有魏司禮像在此,這一定是裏邊與他的,如今要在喜峰口建祠,光景事斷難已。且又各商捐資,於官民都無擾害。該道可出一呈,本院便可題請。”耿道道:“喜峰口要害之地,一旦興工,工匠百許,倘有奸細混入生事,不當穩便。這副使不敢具文請題。”劉撫道:“這等本院自具題罷。”耿道見他不悅,就便起身,劉撫便自行出示委官督造自己捐助。這一鎮官員,也隻得看撫台體麵捐助,一麵具題請額興工來。卻也:

牆拖白練,宇插青霄,門陳猛獸,時疑動夜月。爪牙碑繞,怒螭每似奮春雷鱗鬣,粉堊石礎,亂點點玄菟霜飛,翠棟丹楹,明燦燦赤城霞起。隻是華堂裏列兩行蟒為衣玉為帶的侍從,豐儀整肅,也不過是人世冠裳。赭幔中坐著一個端其冕承其旒的神人,服飾異常,儼不異當時人主。總之:

敢憑城社竊王靈,便竊衣冠壯羽翎。

一覺南柯春夢醒,樓台何處像凋零。

落成之日,劉撫親率文武官吏前往謁賀。此時先五拜三叩頭,呼九千歲。副總兵朱紀也循例呼拜,獨守道胡士容托事不至,耿道半揖而出。劉撫聞之大惱,道:“創祠之日,他便與我立異,這還人不知道,如今在眾人屬目之地,故作強項,豈不令人笑我?是我能容他,他倒不能容我了。”回衙即密密修下一個稟帖,備了一條玉帶、八套蟒衣、金銀酒器稟道:“久欲建祠,因遵化道耿如杞故行阻撓,故本職竭力自行建立。今已落成,特此恭賀。”差人用厚禮送他管家,因將賀禮稟帖呈送魏忠賢。忠賢分付道:“倒也虧他費心,我這裏一定升他。耿如杞可惡,叫他可題個本兒,我這裏就便拿問。”那差人回去,劉撫一聽得升,異常歡喜,又說要參耿道,一麵差人寫書與巡關禦史知會,一麵等不得先題一個本道:“見任遵化道副使耿如杞,秉性奸貪,禦下暴戾,恣意克臧兵士糧餉六千三百兩,簠簋不飾,軍伍怨詛,所當照貪例拿問,追贓充餉者也。”疏上,便著人去將耿副使欽給關防取了,又將他拘管住,不許出城。耿道自信得過,曆任來並無過失,隻不放著心上,道:“看他把甚參我?難道不拜是坐得我的罪的?”就要打發家眷回去,家眷定要看個動靜不回,隻見本到京。還有一個薊州守道,姓胡,名士容,原在薊州時,崔尚書家裏人恃勢生事,他卻不肯假借,請托不行,崔尚書甚不喜他。此時恰也托事不去拜謁魏公祠,崔尚書就乘勢下石,說他在任出巡,一路多起夫馬,騷擾驛遞。也在這疏上一並拿問。官校領了駕帖起身,耿道已自在私家,分付家下些家事,靜聽了,一到,便出來聽宣駕帖。聽官校上了鐐鈕,起身進京。那劉撫見了笑道:“倔強的竟如何?”他一麵委別道帶管了印務,著耿道家小即離私衙。可憐這時光景,耿道被拿,撫台來逐,府縣那邊還討的一乘轎、一名夫、一匹馬。隻有一匹馬,中軍官又道是官馬奪去。所喜做官清介,行李無多,便是這幾個老蒼頭自相搬運,一時回家不迭,隻得租了民房,雇了幾乘小轎,抬了夫人,與這些女眷,其餘男人俱是步行,到那村舍棲止。所過處在,行路之人那個不為他淒涼,不替他歎息。及待雇頭口起身,撫台又有牌道:“恐京中要追比家屬。”又阻住他月餘。這邊耿道自與胡道起身。隻見這些本鎮兵士,薊州士民,無不號泣來送,捱擠了半日,才得出城。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