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搜富戶興獄黃山 兩差官荼毒徽郡
莫笑貧儒寒徹底,惹妒招嫌,富厚還為累奴輩,利財唯有忌,翻雲覆雨須臾事。十萬通神言是戲。羅網高張,難展淩雲翅,何處家鄉春夢裏,一庭樹色連煙起。
右調《蝶戀花》
昔太祖平定天下,嚐有詩曰:“不如江南富足翁,高睡酣酣直到曉。”此時有個淞江顧阿瑛,他家頗富,見了這詩,自思量說:“如此,聖上不能忘情我們了。”便將家資散盡,雲遊四方,不知所終。作詩雲: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
若問少年行樂事,五陵裘馬洛陽街。
後來富戶如沈萬三等,畢竟因克剝小民,服用違式,被人告發問罪,把家資盡行籍沒,還弄得一個身子謫戍遼東。這豈不是為富不仁多財為害。
話說忠賢自連興大工,資用不敷,捐倖開例,尚然不足,正要另尋題目。那廠衛官役,見張體乾穀應選俱得超升,也巴不得立功。其時南直隸歙縣有個大財主,住居溪南,姓吳,名養春。他祖吳守禮,曾上本願輸銀二十一萬,上助國用,曾蒙賜敕獎賞,蔭他兒子,俱做中書。他家中生理隻是做監開當,世代相傳,都做人謹慎。傳至養春,也做了中書,專好交結縉紳,未免多了些富貴習氣。曾與自家弟兄吳民望爭訟,互相訐告,在各衙門也不計其數。但是吳養春財勢雖大,爭奈吳民望身邊有個家人,叫做吳榮,極是能幹,打點衙門,鑽求分上,無所不會。又且口舌利辨,機械多端,故此養春都贏不得他官司,便就痛恨吳榮入骨。到天啟四年,吳榮的家主死了,養春便大喜,道:“向來我與兄弟打官司,故淘了吳榮的氣。如今我告吳榮,便是家主送義男了,怕他不輸?”便將吳榮告在江院,說他背主侵盜本銀萬兩,幾處撲拿,要置之死地。那吳榮急了,思量別的再解救不來,除非是魏忠賢方才救得。一麵用計緩著吳養春,一麵收拾家私細軟,星夜進京。打聽得東廠楊、孫兩掌刑,極是貪財攬事,又且在魏忠賢門下,竟拿了三千兩銀子,央他平日過付的人送去。送一揭帖,上開:“吳養春父子,為歙縣土豪,慣行囤引,阻撓鹽法。遍開當鋪,克剝小民。侵占黃山,曆年獲租六十餘萬兩,以致家累百萬,富堪敵國。”楊寰等見了這揭帖,不要說得銀子,便道是富貴到了,即刻便把作事件打與忠賢。忠賢正要尋個大主兒錢糧,完大工,見有六十萬贓私,便矯旨拿問。此時有個錦衣千戶王蒞民,便謀了這差。一路星飛趕到徽州,將他父子三人拿下,與校尉人等,逼詐他銀子萬餘兩。那吳養春父子要救性命,也不顧銀子。不一月,進京發鎮撫司打問。此時吳養春遍行賄賂,遍討分上,便許顯純也得萬金,卻怕魏忠賢知道,也不敢鬆他。照原揭題個訪據事本:“奉聖旨吳養春贓銀六十餘萬,著行該撫按照數作速追解。其山場木植銀三十餘萬兩。工部即差官會同撫按估計變價解進,以助大工。山場地二千四百餘畝,並隱匿山地,徹以拋荒地土未入冊者,查出升鬥盡歸朝廷,不得隱漏。廠臣魏忠賢,報國丹心,發奸巨子,搜剔黃山之大蠹,克襄紫極之浩繁,省金錢而工自饒,不加賦而財用足,著蔭弟侄一人,與做錦衣指揮世襲,給與應得,誥命仍賜敕獎勵,還賞銀五十兩、彩緞四表裏、羊二隻、酒三十瓶、新鈔三千貫。”再著鎮撫司追比完贓。時那吳養春父子生來嬌養,那識刑罰,熬比不過,都死在錦衣衛獄了。正是:
富傾江左傲陶朱,卻笑持身術也無。
一入牢籠難自脫,舉家冤鬼泣囹圄。
這邊工部奉旨,便差出一個主事,來徽州追贓變產。先時吳養春家財,原不下百萬,後邊因養春被拿,他妻子竭力要救他,便也不當錢使,要一千的,便送一千,要一萬的,便送一萬。又有這親友,其中原有實心為他央分上不著的,也有原主意借分上名色脫騙他的,那個女流如何曉得?塞狗洞的亂塞。到得要追贓時,家事已七八完了。隻見家人回來說,養春父子三人已死,如今撫按奉旨行府縣追贓。且未說到上納,就差人說是第一個富家,便差使錢,也幾千幾百要哩。又聞得追贓主事來了,他妻子思量,家裏如何有這六十萬銀子完納?自己是個女人,如何經得追比?就出頭露麵沒得完,到底也是個死,便也尋個短事,懸梁自縊。有幾個女兒,見娘死了,卻也自縊了。正是:
愁紅慘綠淚成絲,弱柳迎風不自支。
斷送玉容魂莫返,分明金穀墜樓時。
那奉差主事一到,會了撫按,見了府縣,便要將山場木植變價,少不得要報人來買。但這一報,不免放富差貧,高抬時價。富的見一百兩產,倒要二百,怕買,便央分上,或行賄賂,或在衙門用錢,停閣走趲。那貧的買不起,先來告脫,反被夾打,推托不去,便去扯人,牽連越多了。及至納銀子時節,衙門作弊,用加一三兌子,一百便得一百二三十兩才完得。到完得銀子,卻又沒產與他,又將此產另報別人買。這納銀的,又財產兩失,卻似騙局一般,就是報他買了,該價幾萬幾千幾百聽他設處,上納便好,就像追官錢糧一般,三日一比較,不完便三十五十的重打。明日又要帶比,另拿家屬,再打。部差是獨腳衙門,沒人管,沒處告理的,這才是有屈無伸,把一個徽州已攪得不成世界了。不要說受害的富家報怨,就這些窮百姓見了這等非刑拷打,牽累無辜,那一個不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