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因臣職寧辭死,我為交情敢托孤。
自了男兒應了事,肯循節俠把名沽。
一路喧傳羨慕,說他能顧窮交。有那憐惜魏給事的,就有那讚歎周員外的。不知忠賢遍處差人緝訪,他與人做的事,已傳入忠賢耳朵內去了。此時已是六月,這些差官怕遲了限期。也不顧炎熱,冒著暑,催迫這幾個人上路。
其時魏給事自嘉善來,又有個僉都左光鬥也是被拿的,約莫欽限相同,這時也從桐城來,楊副都自應山來,其餘各自地方拿來,先後俱已到京。這邊魏忠賢差人,已自飛報進去了。隻見魏忠賢聽了,一連打了幾個哈哈道:“我把這些黃黃子,他道咱受顧命的哩,咱科道哩,何等渺視人,今日也落在俺手裏。”就問緝事的道:“這些官校在路上曾放鬆這幹人來麼?”緝事的道:“這爺要的人,外廂怎敢鬆放?”又道:“路上有甚事麼?”緝事的道:“楊漣在許州,有個蘇吏部來送飯。魏大中在蘇州,有個周員外來見。”忠賢道:“還有這等不怕事的人。”一麵著人請田家哥哥,一回著人叫許顯純,兩個飛也似來見了。忠賢道:“楊漣這幹人到了。”田爾耕道:“還沒見銷駕帖,論限期也該到在目下。”忠賢道:“咱知道已來了,隻是這幹人若等他掙了性命去,也不見咱手段。”許顯純道:“這不難,待到鎮撫司,顯純替爺一造打死了就是。”忠賢道:“這又忒率性他了,咱意待叫這幹把錦衣衛狠刑罰件件受過,這等才與他一個死,才快活咱的意,外邊也才有些怕懼哩。”許指揮道:“這都在顯純身上。”即便辭了,回到衙門。
不一二日,隻見這些官都到了。此時內閣六部兩衙門又有進表的,各省兩司官都合詞申救。忠賢隻是不采,不批送法司,竟道著錦衣衛打著問來。先到堂上,田爾耕已預先分付,備大樣刑具,新翻青、新拶指、夾棍,擺下一丹墀。隻見:
陰沉橫殺氣,慘淡暗天光。驚飛烏鵲,避殺氣而高翔;欹徑柏鬆,敝天光而失色。陳列的枷鐐棍棒,沾著處粉骨碎身。問過的是絞斬徒流,擬著時破家喪命。紅繡鞋步步直趨死路,琵琶刑聲聲總寫愁音。仙人獻果,假饒不死,須是神仙;美女插花,若要重生,須尋姹女。豬愁欲死,鷹翅難騰。數聲喊起,雄糾糾閻羅天子出森羅,一簇人來,猛錚錚鐵麵夜叉離地府。
那田指揮坐了堂,排了衙,擺了這些狼虎般的校尉,把這些官員一個個帶將進來。都是:
愁容慘態,垢麵蓬頭,趦趄行步,踢不斷響琅琅腳下銅鐐;拘局身材,擘不開重沉
沉手中鐵鈕。任你衝霄浩氣,今朝也入矮簾來,從教鐵鑄雄軀,此日卻投爐火內。
一一的唱了名,那田爾耕便道:“你這幹奸臣,朝廷大俸大祿養你,卻不為朝廷出力,鎮日隻是貪財亂政,樹黨詐人,平日隻嘴喳喳講人不是,怎麼也揀著不是處做?”叫聲采下打,隻見兩旁走過許多人來,把這六個揪翻在地下,老實打了四十。又叫拶,把這六個拶了兩拶,又夾了兩夾,這幾位官員,原是嬌怯書生,及到做官時,卻也輕裘駿馬,美酒肥羊,把身子越養得嬌了,怎生受得這苦。拶打得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叫神明的,也有叫神宗皇帝的。打得這幾位皮肉皆開,拶夾得手足將折,那田爾耕猶自在上邊叫:“著實打,著實拶,著實夾。”用刑完了,把這幾位血汙滿地,或是駝,或是扛,送到北鎮托司監監了,聽許顯純打問。此時這幹管監的,一來要詐錢,二來怕魏忠賢訪,並不容著一個人進監,他們隻得互相看視,彼此將息。未及一兩日,那許顯純夾取問了。正是這幹人嗬:
才於峽北遭饞虎,又向山南遇餓狼。
嚐為作五更詞,以詠其寥寂:
蕭條圍坐恰初夏,鈴柝時傳四壁聲。
記得當時歌舞日,玉人相向理秦箏。
鼉鼓樓頭正二鼓,棘林入斷寂無聊。
嚴刑應笑人多事,無計誅奸骨已銷。
牆陰鬼火度庭遲,正是殘燈欲斷時。
數徹更籌方夜半,不成歸夢淚如絲。
半轉參橫夜欲闌,豐城劍氣倩誰看。
何由得拭華陰土,風雨延津借羽翰。
裘馬翩翩謁九重,夢魂驚破五更鍾。
誰知一入牢籠裏,唯聽曉蛩鳴短墉。
不知這五人如何脫得這許顯純毒手,捱得這場敲撲,且聽下回分解。
交情如紙,得周、蘇二公而一振。後二公因友而致死,人謂其可惜,予謂極一時之軒冕,何如敦萬古之金蘭。彼閹奴假子,何嚐不死?不過多數年榮耀耳!視此千秋頌義者何如?
(此下第十三回至第二十一回原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