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城

電影劇本

作者:馬曉虎

1.教育局門口 日

八月裏的西北小縣城,離秋天還遠,空氣中還留有些許燥熱。

眼鏡身穿一件牛仔襯衣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對麵教育局門口高考成績張貼欄前攢動的人群,一臉漠然。

幹燥的空氣讓眼鏡覺得鼻腔異常幹癢,他頻繁地皺起鼻子,也時不時地用食指拇指合攏捏捏鼻翼兩側。不一會兒,喉嚨也開始發幹,吞咽了幾次口水也無濟於事。他伸手摸向屁兜,結果摸了個空,不由罵出聲來:操,我煙呢?

眼鏡扭過頭去看看了坐在兩側的哥們兒:狼、麥子、七爺。

哥幾個沒有人搭理他,臉上各種樣式的漠然。

看成績的人們開始散去,眼鏡怨氣滿滿地看著一撥一撥散去的人,目送他們走出老遠。

這些人有三五成群歡歡喜喜走開的,也有形單影隻擦著眼淚走遠的。

眼鏡不由罵出聲來:風景都叫這些個龜兒子給敗壞了。

眼鏡挪了挪他的瘦屁股,挺了挺腰杆,站起身來。

七爺也跟著站了起來:走,看啥,咋看都跟爺沒關係!

麥子也搭話了:走吧,是啊,跟爺沒關係,跟孫子有關係,你瞧那些個蹦蹦跳跳的孫子,多得意啊。

狼歎了口氣:平時都是咱蹦躂了,現在該是人家蹦的時候了。

眼鏡先邁開步子:走球,看著鬧心。縣上會會著呢,耍走。

眼鏡正要走開,麥子說著話給眼鏡扔過去一個煙盒:噯,眼鏡,接著,你的龍泉。

眼鏡接過煙盒打開來看,裏麵是空的,隨即將煙盒拋起一腳踢了出去:我操,我一盒煙這麼快就被你們幾個給消滅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走開了,剩下地上排成一隊的煙屁股。

2.縣城廣場 日

廣場上人潮湧動,地攤雜貨,各式商品,粗壯的叫賣聲及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空地上,搭著一個綠色的帆布帳篷,裏麵不時傳出槍戰和打鬥的哈嘿之聲,門口立著一個黑色的木質簡易小黑板,上麵用彩色粉筆寫著《喋血雙雄》和《新龍門客棧》。

帳篷的兩邊是一個簡易的露天舞台,一邊是內衣走秀表演,一邊是歌舞演唱,台子下麵圍滿了伸長了脖子的熱心觀眾。

太陽當空,熱毒的陽光下,眼鏡、麥子、狼、七爺混跡於不斷騰起的塵土與人流中。

眼鏡他們幾個走近露天舞台時才發現,距離台前五米左右的地方是一道白石灰劃出的分界線,一個戴了牛仔帽的黑臉矮個男人坐在一把騎線的椅子上收錢,交了錢的人可以進入線內走近台子,沒有交錢的人隻能站在線外遠觀。

左邊的露台上,身穿各式髒舊內衣的各色女子耷拉著臉,扭動腰肢,三心二意地做著各種甩胯列腿的動作。

眼鏡、麥子、狼、七爺個個都近視,眯了眼睛也看不清楚,但不甘心,也不懼人多,使勁向前,想要擠上前去,結果無功而返。

眼鏡最先退了下來,遠遠地站著。不一會兒,麥子他們三個也都退下來。

麥子:看不清啊我,急死老娘了。嘿,眼鏡,你們幾個能瞅清楚不?

眼鏡:是看不清,眉頭都皺成疙瘩了也沒看清楚。你瞧,七爺的單眼皮都快皺成雙眼皮了。

七爺:去你大爺的,爺我本來就是雙眼皮。

眼鏡:狼眼睛好,狼呢?你能看清不?

狼連忙搖頭。

麥子還不甘心,從眼鏡的鼻梁上搶下了眼鏡,和自己的眼鏡架在一起,向台上望過去,雖然視線清晰了一些,但兩副眼鏡下的舞台嚴重變形。

麥子:不成,人變小了,完全沒有細節麼,沒用。那咱到右邊去?走,看看去。

到了右邊露台,一男一女兩個侏儒歌手和一個山寨的樂隊配合剛剛演唱完一首老歌《站台》,哥幾個湊上去的時候就聽了個尾巴。

女歌手伸出掛滿了大金戒指的右手做抒情狀:“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男歌手則伸出了左手,一甩脖子上的大金鏈子,暴力唱道:“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在等待!”

唱完後,兩個歌手一鞠躬,下台去了。

接著,精瘦的主持人以濃重河南口音的普通話報幕:接下來,有請台灣著名機智歌王,張帝出場!大家歡迎。

上台來的山寨張帝是一個矮個子大肥臉的標準胖子,單扣的大領西服的衣角被他滾圓的肚子撐得翹了起來。

麥子又不高興了:操,這怎麼會是張帝呀,這怎麼可能是張帝呢?張帝是高個子瘦臉吧?這幫孫子,找個這樣的也想騙老娘!

眼鏡:是啊,這個太假了。

七爺:這假不假的其實無所謂,父老鄉親們有幾個認識張帝啊,大家來看就是耍來了嘛。耍高興就行。

山寨張帝開始自我介紹: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我是張帝,在這裏看到大家我無比的高興,我唱歌的特點就是,不管你有什麼問題,我都用歌聲來回答你……

麥子:走、走、走,堅決走,惡心死人了!

麥子說著就扭頭向外走開。

眼鏡:走,看錄像去,別看這鳥人了。

狼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3.錄像廳外 日

守門的一個戴著眼鏡的短發中年婦女,穿著一件寬大的迷彩服,臉頰上的兩片高原紅甚是鮮豔。

這回眼鏡走在前麵,他抬腳剛要進門。

中年婦女一撇腿擋在麵前:先掏錢,一場五毛,三場一塊,看幾場?幾個人?

眼鏡回過頭來喊走在後麵的麥子他們:哥們兒,過來,要收錢!

麥子上前問:咋收錢?

中年婦女重複道:一場五毛,三場一塊,看幾場?幾個人?

麥子:三場?門口不寫著兩場嗎?

中年婦女:一場的話,要不就是《笑傲江湖》,要不就是《喋血雙雄》,三場的話,看完這兩個,還加演一場《肉蒲團》!

麥子扭頭問跟在後麵的三個人:看幾場的?

後麵三人出奇的一致:三場!

中年婦女:四個人三場,總共四塊,麻利點,後麵還有人等呢。

4.錄像廳 日

錄像廳不大,低照度的白熾燈下,煙氣繚繞,鬆散地擺著四排凳子,帳篷一頭的桌子上放了一台25寸的彩色電視機,旁邊還有一台錄像機和一台功放。

眼鏡他們進來的時候,前麵三排凳子已經坐得滿滿當當,借著昏黃的白熾燈光,他們坐在了最後。

電視屏幕上正在上演《笑傲江湖》中順風堂堂主劉正風與日月神教長老曲洋人生訣別的橋段。

眼鏡熟悉這段,照著片中主人公的表演,模仿了他們的腔調,小聲地串起台詞來。

片中令狐衝駕著小船準備靠岸,嶽靈珊在船上照顧曲洋。

嶽靈珊:曲老前輩,你的手!

曲洋:快去看看老鬼,我還撐得住。

嶽靈珊來到劉正風麵前,查看他的傷情。

嶽靈珊:師兄,他們兩個都傷得很重啊!

令狐衝:我知道了,我正在找地方靠岸。

劉正風:不用了,小兄弟,哪個地方還不都一樣?你看現在海闊天空,多好啊~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曲老頭,那首《笑傲江湖》我們還沒彈完呢。

看眼鏡對詞對得起勁,麥子,狼、七爺你一句我一句也跟著對起了台詞。

曲洋:老鬼,我不中用了,你要過來扶我一把。

劉正風:這麼多年,還沒聽過你說自己沒用,承認老了吧。

琴曲響起,曲洋、劉正風一起唱道: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朝……

劉正風倒在船上,不省人事。

曲洋: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勝誰負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濤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令狐衝靠岸,嶽靈珊追上去:師兄,劉老前輩他……

令狐衝與嶽靈珊一起來到船上,嶽靈珊對曲洋說:前輩,我們靠岸了。

曲洋:我不會回去的,這個琴和《笑傲江湖》,我送給你們,我們能夠在一條船上,也算是緣分。將來你們找到知音,把它流傳下去吧……

就在幾個人對詞對得歡實的時候,沒想到坐在前麵的身著校服長發小夥轉過頭來,枯瘦的臉上凶神惡煞:別他媽的吵了,能球啥?要對詞回家對去。

這一突如其來的嗬斥把眼鏡他們四個給怔住了。

看沒有人接茬,小夥得意地一甩長發,扭過頭去。

眼鏡突然站了起來,想要發作。

麥子一把拉住他,將他按倒在椅子上:別說話!你看!

眼鏡順著麥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前麵長發小夥掛在椅背上的書包口上露出截半菜刀來。看在眼裏,眼鏡坐在那裏也就不再說話。

麥子:走吧,別看了,這都看了百十遍了。打台球去。

麥子說著,眼鏡和狼響應,起身往外走。

七爺還坐在椅子上,有點不高興:不看《肉蒲團》了?

麥子:這個看了不下十遍了吧?

眼鏡:七爺是想再複習一遍吧?

七爺有點不好意思,忙說:走、走,下次再複習 。

5.縣電影院前 日

電影院基本處於廢棄狀態,外牆上還殘留著的三大戰役和計劃生育宣傳片的海報。大門緊閉,門口放一個長方形的牌子,紅底白字兒:晚七點至十點,蘭花花兒舞場歡迎您。

電影院的前麵是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支著五六個舊台球案子,日子久了,台麵的綠絨布已經褪色,中間甚至有些發黃。

正午太陽白花花、熱辣辣的,除了眼鏡這四個人,場子上別無他人。

四個人都拿著球杆,輪流打球。

打台球麥子是高手,招式花哨。幾盤下來,眼鏡他們仨輸得口服。

6.縣電影院前 日

眼鏡他們四個人抱著球杆坐在球案底下躲太陽,地上擺著幾罐打開了的黃河啤酒。

眼鏡感歎:還是這兒清靜,廣場上太他媽吵了。

馬路上樹陰下走過來一個短發少女和一個矮個子的少年。

七爺眼尖:噯,眼鏡,那女孩不是你的範寧麼?

麥子:是啊,是範寧,三班的那個,常考第一名。

眼鏡:你就別扯淡了,誰的範寧。

七爺:別裝了,喜歡就喜歡麼,有啥不敢承認的。你那首破酸詩白寫了?

麥子:那詩後來你給範寧送過去了沒?她啥反應啊?

眼鏡不說話。

狼:肯定沒有,他沒那個膽,也就是在咱哥兒幾個麵前說說。

眼鏡生氣了:送了又怎麼樣?喜歡又怎麼樣?我裝又怎麼了?不管怎樣,人家知道你是啥球東西?

七爺:我去給兄弟問問。

七爺說著扔下球杆,朝範寧和那個男孩走去,麥子和狼也連忙跟上,眼鏡無奈,隻好也跟上前去。

矮個少年看著這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過來,有些不知所措。

七爺沒有理矮個少年,徑直走向範寧。

眼鏡快步上前攔住了七爺:你別管了,沒事,走,回去,打球去。

七爺:你怎麼這麼孬種啊,都畢業了,連問她的勇氣都沒有,再不問就沒機會了。

眼鏡:好,我的事兒我來,你退後。

範寧和矮個少年站在一處,看著眼前這幾個人奇怪的舉動,不明所以。

眼鏡回過頭來望著範寧,指了矮個少年問:他是誰?

範寧瞪著一雙大眼睛,莫名其妙,反問道:你是誰?

眼鏡:你喜歡他嗎?

範寧:這關你什麼事?

矮個少年弱聲問道:你們是誰?想幹嘛?

眼鏡轉向矮個少年,怒聲嗬斥:你他媽給我閉嘴!

矮個少年怯了,不再說話。

眼鏡:那我問你,那你喜歡我嗎?

範寧一臉的委屈,兩顆眼淚瞬間滾落,哭出聲來:你是誰呀?

眼鏡認真地說:我給你寫過詩,我喜歡你!

範寧止住了眼淚,紅了臉,看看周圍這些吊兒郎當的陌生麵孔,隻覺得羞愧難當,盯著眼鏡的臉惡狠狠地說:神經病!流氓!

七爺、狼、麥子一起哄笑。

此時,眼鏡竟紅了眼圈,一甩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範寧的臉上。

這一刻,所有的人呆在了原地。

7.縣一中門口 日

正值假期,學校的鐵門緊閉,看門的李大爺吊著鐵板上刻出的老臉,蹲在門房口聽收音機裏的秦腔曲段,電流的雜聲下,哽噎的聲音尖銳刺耳。

眼鏡他們幾個鬆散地靠著門口的楊樹,沉默之下,表情各異。

終於,七爺打破沉默,開口了:眼鏡,你剛才也太狠了吧,對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娃怎麼下得了手?

眼鏡不說話。

麥子:眼鏡,我原以為你是要扇那矮小子呢,怎麼又突然打了那姑娘了呢?

眼鏡還是鐵了個臉。

七爺:我是想替你去問問人家喜不喜歡你,你卻直接把人家給摧殘了,真是的!

眼鏡沉默不語,隻是盯著眼前在地上不停地翻滾一顆米粒的小螞蟻,小螞蟻不知疲倦,換著角度想要把比自己還大的米粒叼走。

一直不說話的狼打圓場:算了,你倆就別再煩他了。這都已經下午了,母校也告別過了,兄弟們準備怎麼辦?我要回家了。

眼鏡:回去弄啥?沒考上給家裏人咋說?

狼:實話實說,沒考上,有啥辦法。

眼鏡:反正我不想回去,丟人得很。

七爺:那就跟我走。到我家去,山大溝深,尋兩天清靜再回去不遲,避避挨罵茬口。怎麼樣?

眼鏡毫不遲疑:我去,我跟你去。麥子去不?

麥子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老娘我無所謂,想去就去。

七爺:現在就剩下狼了,走麼?都是兄弟,怎麼能落下你呢?

眼鏡:走嘛,就是的,你著急回去弄啥。

狼還是有些猶豫:那走,不過我先得給村支部打個電話,讓給我爺爺捎個話。

8.縣汽車站 日

眼鏡靠在車站前麵的電線杆子上,電線杆上貼滿淋病、梅毒包治的小廣告。小廣告印得誇張,幅麵超大,眼鏡瘦窄的肩膀沒有壓住全部廣告,耳朵邊上還是露出一半的黑色十字,正麵看去,好像身後背負著一個奇怪的十字架。

七爺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進站口的台階下,夾緊了膀子,縮緊脖子,肥大的米色夾克衫幾乎都要罩住整個腦袋。他看著眼鏡,歪了歪腦袋,“撲哧”一聲差點笑出聲來,隨即收住,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眼鏡被七爺瞅得莫名其妙,突然有點憤慨地說道:你娃笑啥呢?

看見眼鏡的茫然和憤慨,七爺將腦袋從衣領中解放出來,壞笑著朝眼鏡努了努嘴說:你自己看啊。淋病,梅毒! 亂不亂啊。

眼鏡這才意識到,轉身回頭看了看背後的電線杆子,有些不悅地順著台階走下來,邊走邊說:麥子人呢?怎麼還沒見來?

這時,見麥子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拿著一聽啤酒,邁著肥大的步子朝眼鏡和七爺走來,問他們倆:狼的電話打完了沒?

9.零售商店 日

狼弓著腰,低著頭,一副誠懇接受批評的表情,一手拿著電話聽筒,一手緊貼褲縫自然下垂。片刻等待後電話裏傳來了一陣忙音,又撥了一遍電話號碼,還是忙音。狼不死心,又紅著臉快速地撥了一遍電話號碼,結果還是忙音。

這時,老板娘先是從窗口探出一張營養過剩的臉來,然後幾乎是從狼的手裏麵搶回了話筒,音調奇詭地說:誰家的電話八位數呀?你家的呀?這能打通嗎?

狼有些不甘心:我前幾天還打過呀,通呀!

老板娘不再說話,她不願意再理他,將話筒放回話機,烏龜似地縮回頭去。

狼看老板娘不再理他,有些無趣,遲疑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元錢,伸進手去放在櫃台上,就要走開。

老板娘叫住他,遞出了錢來:沒打通,給啥錢啊?拿走!

狼感激地說:哦,謝謝。

狼的前腳剛邁步子,身後傳來老板娘低沉的而又憤怒的聲音:瓜子!真是個瓜子!

10.縣汽車站 日

眼鏡、七爺、麥子蹲坐在台階上,每人一聽黃河啤酒正喝得歡喜。

狼從拐角處快步走來,些微的羅圈腿走快了一絆一絆的,看著讓人不怎麼放心。

麥子從塑料袋裏拿出一聽啤酒遞給他,狼接過來大口喝了起來。

眼鏡:現在狼電話也打完了,咱買票走?

麥子:先別著急,都看看身上還有錢沒,我出門沒打算去哪,沒多少錢了。

狼,眼鏡,麥子,七爺都掏空了口袋,把身上的錢歸整到了一起。十塊、五塊,麵額不等。

麥子把錢放到一起數了數,扭頭問七爺:就這些,夠麼?

七爺:夠,路是遠,車費用不了這麼多,你三人回來的也夠了。

眼鏡:老規矩,錢就讓麥子一起裝上,麥子當總管。

11.縣城 日 外

老式的汽車在陽光的包裹中逐漸駛離縣城,走出縣城這片群山包圍之間的平坦之地後,很快就轉進了連綿的黃土山中。

12.汽車上 日

所有的座位都坐得滿滿當當,車上的大部分男人都在抽煙,有香煙、卷煙,還有煙鍋,各種煙氣迅猛地上升,彙集在車內的天花板上張牙舞爪。

行李架上也架滿了各式土產,紅薯寬粉頂破了塑料編織袋,露出一個個倔強的頭來。

因為車太滿,有一個少年手提一隻白鵝坐在了引擎蓋上,鵝頭連同那段因為編織袋的擠壓顯得長得有些誇張的脖子,隨著車身的晃動有規律地搖擺著。少年的臉麵長瘦、紅潤,臉麵上濃重的棗紅色加上微微上挑的濃眉、炯炯的眼神,看上去像極了關公。

眼鏡、麥子、狼還有七爺坐在緊挨著的兩排坐椅上。

眼鏡盯著少年看了許久,少年發覺有人看他,卻也不羞澀,相當鎮定地也回望過來,腰杆越發挺直了,而且將一隻手放在了一邊立起的膝蓋上,頗有關公風範,這樣一來不光與關公長相相像,更是有幾分神似。

看到這裏,眼鏡心中一驚,不由說出聲來:我靠,神了!

這時,坐在眼鏡旁邊正在吞雲吐霧的麥子問道:怎麼了?什麼神了?

眼鏡努力努嘴,用嘴指向那個關公。

麥子看了一眼:噯,是啊,真他媽的像關公,就差一把大刀!

這時七爺和狼也湊過來了,看了看連聲驚呼:神了、神了!真是像!

頓時四個人興奮了起來,開始專心地研究眼前的這位少年。少年倒也不回避,也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四人敵不過少年犀利、沉穩的眼神,散開坐好。可能是因為引擎蓋上太熱的緣故,少年也換了個姿勢,挪了挪屁股。

片刻沉默之後,眼鏡問道:七爺,這車到你家得開多久?你家多遠?

七爺:不用多久,不遠。你數著山頭就行,數過十八個山頭就到了。

眼鏡:我靠!這他媽叫不遠?誇張了吧?

麥子:想躲、想清靜就得遠點兒。

狼張嘴剛要說話,卻趕緊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連忙擺手,從牙縫裏擠出:這誰他媽的吃生食了?

聽到這話,其他三人也趕緊捂住鼻子,麥子最誇張甚至用上了雙手。

受這四個人的影響,不管聞到沒聞到,前後座也有幾個人也捂上了鼻子。

這時,司機師傅在甩方向盤的間隙,騰出手來,將一盒磁帶塞進了中控的錄音機裏,不一會兒,車內飄出了幹透的歌聲:黃河的水幹了,媽媽哭了,黃河的水幹了,我心碎了……

13.群山中的沙土路上 日

汽車在山中的沙土路上掀起了一陣土霧,遠遠看去,像是一條拖著長長尾巴的黃龍,盤繞在山間,時而在山頂,時而又在山底。

粗獷的歌聲和著雜音從車內飄出:早知道黃河的水幹了,修他媽的鐵橋做啥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變了,談他媽的戀愛做啥呢……

14 .汽車上 日

車內的音樂停了,陽光闖過塵土覆蓋的車窗玻璃照進車內,使得漂浮在空氣中的顆粒狀粉塵顯得靈動而又焦躁。

車內大部分人就在這焦躁顆粒的包裹之中東倒西歪地睡著,有人口水順著嘴角直流到了脖跟,也有人鼾聲雷動,有節奏地起伏著。

七爺、麥子、狼也都睡著了,姿勢各異,與車上其他人一樣,也盡是放肆與舒展。

眼鏡醒著,透過斑駁的車窗望著車外陽光照射下刺眼的黃土與星星點點的青綠,還有偶爾出現的白淨的羊群。

一縷陽光透過車窗,照射到他的瘦臉,穿過他眼鏡上那一層細密的塵土,刺得他閉起了眼睛。

15.鄉汽車站 黃昏

暮色之中的汽車站很小,隻有一排平房,坐南朝北,平房的最右邊是一個搭建的煤棚。

車站的車更少,隻有一輛,是停在遠處牆邊改裝過的吉普。

當汽車開進來的時候,整個院子差不多被填滿了。

16.汽車上 黃昏

汽車進站的時候,眼鏡他們幾個長出了一口氣。

一路上的顛簸讓這幾個人迫不及待地想下車來,但山裏彪悍的婦女用肥大的屁股和豐富的各式土產將他們攔在了最後,有幾次麥子和狼想搶先,硬是給夾在了車門上,最終隻能歎服,縮了回來。

七爺倒是沒那麼著急,就在眼鏡他們幾個搶著下車的時候,他還坐在座位上,他熟悉這一切,看著眼鏡他們無功而返,淡淡地說:別費勁了,你擠不過她們的。

輪到眼鏡他們幾個下車的時候,車裏麵隻剩那個紅麵少年和他們四個,當他們走到車門的時候,坐在引擎蓋上占有地利的紅麵少年卻沒有搶先,看著他們一個個下去了,他才動身。

眼鏡回頭看了看最後一個從車上下來的紅麵少年,再一次信服,由衷歎道:神!

早先下車的人們都已經迅速地散開了,隻能看見車站門口幾個站在路邊撒尿的男人。

這時候七爺喊道:眼鏡,快些,走了!

眼鏡順著聲音望過去,七爺他們三個已經走到了門口,他趕緊跟上。

17.汽車站院外 黃昏

沒了陽光的山腳下,吹來陣陣涼風。

眼鏡、麥子、狼都縮了縮脖子,隻有七爺沒有任何動作,早先穿在身上的夾克衫反倒提在手中,眼鏡他們三個人等候命令似地圍著七爺站著。

麥子:翻了不止十八個山頭了,該到了吧?

眼鏡:是啊,現在往哪走?

狼:這附近怎麼不見人煙呢?

聽狼這麼一說,眼鏡他們三個才注意到,眼前的這個車站是這附近惟一的建築,剛才下車的那些人似乎憑空消失了。

七爺看了看大家的表情,突然笑了起來,笑過之後說:還有十八個山頭,這才走了一半!

一聽七爺這話,這三個人有些蔫了。

七爺補充道:我們這邊的人都住山上,往山上沒有公路,隻能靠走,方圓百裏就這麼一個車站,進山出山,這是惟一的車站,我們的“中央車站”!

看著大家有點愣,七爺帶頭往前走去:快點跟上,再慢,天黑前回不去了!

18.半山腰上 黃昏

四個人沿著羊腸小道一個跟著一個向上爬山,夕陽下,小路兩邊青草野花格外清新,在柔和的陽光照射下異常美麗。

走在最後的麥子大口喘著粗氣,格子襯衣已經貼在了他渾厚的後背上,肥胖的身體迫使他手腳並用。

但最難過的是眼鏡,腳上的一雙劣質涼皮鞋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力,軟乎乎的皮麵和異常堅硬的鞋底,讓他把差不多一半的精力用在了如何才能不讓它在這山路上撕裂,他走路的姿勢跟滑冰一般。

狼的一雙布鞋似乎給他帶來無盡動力,緊跟著七爺。

看著眼鏡他們越來越遠,麥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喊道:嘿,兄弟們,走不動了,歇會吧!

眼鏡巴不得這一聲喊,緊跟著也坐了下來,順手摘了頭上的太陽帽,滿頭汗水在陽光下泛亮。

走在最前麵的狼和七爺回頭看了看後麵的麥子和眼鏡,往前又走了幾步,坐在了土坎上。

眼鏡順手從身旁的一株馬露子上摘了一顆紅得通透的果子,放在嘴裏,苦澀味道從舌尖傳遍了全身,他趕緊將這顆剛被咬破的馬露子一口啐在地上,抱怨了起來: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吃過一個甜的馬露子!

七爺:馬露子就不是這麼個吃法,含在嘴裏先不要吐,後味是甜的!

狼:對啊,不信你再試試?

聽了他們兩個人的勸說,眼鏡認真地又仔細挑了顆更大、更紅的放在嘴裏,咬破了皮兒先含著,不再吐出來。

麥子看著眼鏡似乎很享受的樣子,也伸長了胳膊夠到了馬露子樹,半信半疑地摘了一顆放在嘴裏,含著也不吐。幾秒鍾之後,麥子受不了苦澀,一口吐在地上,連忙擺手:太苦了,吃不成。

這時候眼鏡也吐了出來:就是,含在嘴這麼長時間也沒覺出甜來!

看著兩人給苦得狼狽,狼和七爺卻笑起來了。

麥子:咱倆上當了。

七爺:其實,我也是從來沒有吃過一個甜的馬露子,這馬露子,你覺得它苦它,就苦,你覺得它甜,就甜。我爸媽都說它甜。

狼:我爺爺也說它甜,每次放完羊回來都給我摘上一大把。

眼鏡:就是,我怎麼就吃不出甜味來?

七爺:咱先別討論這個了,走吧,後麵的路還長。

19.山頂 黃昏

盡管落日已經快要隱去,但山頂的夕陽依然充足,向下望去,下麵的山梁被籠罩在一片淡藍色的薄霧之中,山頂的金黃與山下的瓦藍將山體分割了開了。

最先爬上山頂的七爺,他指著不遠處的另外一座山,興奮地喊道:兄弟們快上來,快上來看,那座山上的古城就是我以前給大家夥說過的耳城。

眼鏡他們幾個終於喘著粗氣趕了上來,來不及停歇,順著七爺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山頂有一座古城廢墟,雖已破敗,但結構完整,遠遠看去其輪廓像極了漢字“耳”,依據山形,占據了整個山巔。

七爺:哥們,知道這城為什麼叫耳城嗎?

狼和麥子搖了搖頭。

眼鏡試著說:看城的輪廓就像是耳朵的耳字兒?是吧?

七爺:對,這座廢城在這裏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沒有人說得清楚,看它輪廓像個耳字兒,就叫做耳城了。

夕陽下的耳城,滄桑與活力並舉,一片壯美景象。

幾個人呆望著這眾山之間的一座城池,驚訝於它在無數歲月中安靜地存在。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大家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任憑山間的細風吹過,似乎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的耳城,它全部的故事就都在這風裏了。

眼鏡閉上眼睛,他陶醉了,陶醉在風裏。

七爺:走了眼鏡,天要黑了,還愣啥呢!

眼鏡一驚,睜開眼睛,這才發覺三人已經大步走開。

眼鏡搖了搖頭,無奈地跟上前去,瞥了眼山下,那位汽車上紅臉少年提著白鵝在半山腰疾走。

20.山穀中 黃昏

黃昏下的山穀中已經看到夜的影子,一層薄薄的藍色霧氣漂浮在上空,仰頭上望,還能看到山尖的一點陽光,遠遠地看去有強烈的金屬質感,神似一個金色的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