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筋疲力盡而又茫然失措地搭上電車回來。總是忐忑不安,他被這令人困惑的偶遇深深地震撼了,他不再能確定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影子。他走進一間酒吧,不是平時同朋友們一起喝酒的那間酒吧,而是另外一間,一間沒有任何人認得他的酒吧。他不想說話,他需要孤獨,需要去找尋自己。他一連喝下幾杯酒,卻還是無法忘記這次偶遇。當他回到家,他妻子為他留著熱好了的飯菜,一如往常。他太緊張了,吃不下飯,他的體內有一股茫然的空虛。那晚,當他妻子在他身邊躺下時,他不想把頭對向她,接下來的晚上也是如此。他不能欺騙她。他感到懊悔,對自己充滿了厭惡。或許,正好在那個時候,他正在占有那個美麗的白膚金發的……
自從他看到他自己與那個金發女郎一起走過的那天下午起,迪朗感覺自己生病了。他在銀行上班時常常犯錯,他變得既緊張又容易生氣,他盡可能地不留在家裏。他有罪,對不起弗洛娃。他不能把這次偶遇從頭腦裏清除出去。幾天後,他又回到了他看見他們的那個街角,並呆在那裏等了好幾個鍾頭。他需要了解真相,他需要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僅僅隻是一個影子。
一天,他們又出現了。那男人穿著那件舊的相伴了迪朗多年的褐色西裝。他立即就認出了它;他那麼多次地穿著它……它勾起了一陣潮水般的記憶。他離他們很近。那是他的身體,毫無疑問:同樣的淺笑,灰色的頭發,褲管拖到鞋跟的著裝方式,口袋裏總塞滿東西,腋下夾著報紙……除了是他的,不可能是任何他人的。他跟著他們登上電車,嗅到了她的香水味……加裏昂的巫術。那是利莉亞的香水,她總是用的那個牌子。一天,他送給她一瓶,甚至它的花銷,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能力。利莉亞一直抱怨他沒有給她任何東西。作為一個窮學生,他愛了她很多年,差一點因為饑餓因為對她的愛而死掉。她鄙視他,因為他不能把她喜歡的東西送給她:豪華而昂貴的地點,禮物。她同一大把男人出去,卻幾乎不曾同他……在走向商店的途中,他猶豫著,盤算著錢是不是夠了。“巫術是一種很可愛的香味,”櫃台邊的女店員告訴他。“你的未婚妻一定會很喜歡它。”當他提著香水去見她時,她不在家。他等了好幾個鍾頭……當他把香水遞給她,她無精打采地接了,甚至連打開看一下都嫌麻煩。他失望極了。那瓶香水是他花光了比他全部的積蓄還多的錢而不得不獻給她的,而對於她卻無足輕重。利莉亞是美麗的,冷豔的。她發號施令。他從來沒有令她高興過……他們走下了電車。迪朗緊緊地跟在後麵。他決定在街上不對他們說什麼。他們走過幾個街區。終於,他們進了一間灰色的房子,279。那可能是他們的居所。他正同利莉亞在那裏生活。他不能繼續這樣子過下去。他不得不同他們談談,尋找想要了解的一切,給這種雙重的生活劃一個句號。他不能繼續同時跟他的妻子和利莉亞一起生活。他對弗洛娃的愛是寧靜而安詳的。他絕望地愛著利莉亞,總是受傷,總是被她羞辱。此刻,他撫摸著她們兩人,同時占有著她們。她們中隻有一個真正擁有他;另外的那個是同一個影子生活在一起。他按響了門鈴,他又按了一次……他是耐心的,多麼耐心嗬,相信他最後還是會徹底地贏得她。他在門廊上等她,僅僅是為了能看見她,為了能讓他在她出門時跟著她。然後,他會離開,平靜地回到那所公寓;他會看著她,跟她說話……當他再次按門鈴時,他聽見利莉亞在哭。她絕望地大叫,仿佛某人正在打她。而他正在殘酷而野蠻地打著她。但他從來沒有勇氣打她,即使他常常想……利莉亞穿著那件藍絲綢禮服時是美麗的,美麗而冷豔。“我現在要跟朋友去戲院,沒有時間見你,”她說。他帶著他的畢業文憑(正好是那天頒發的),他想要她是第一個看到它的人。他想她會祝賀他的光榮畢業。他想告訴他的同學她會同他一起去參加畢業舞會。“等一等,利莉亞,我隻是想請你……”一輛小車停在那所房子的前麵,利莉亞沒有聽他講下去。他抓住她的手臂,隻是為了拖延點時間邀請她去舞會。但她掙脫了她,跑向那輛等待著的小車。他看著她靠向那前來接她的男人,看著她吻他,聽見她大笑。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腦門,並第一次想要把她抱在懷裏,把她撕成碎片。那也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他一遍又一遍地按著門鈴;沒有反應。利莉亞仍然在哭。然後他開始捶門。他不能讓她死在自己的手上。他不得不救她……“我想要的一切就是你讓我獨自呆著。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利莉亞那天晚上對他說。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他一直等著向她說再見。他不能繼續生活在她生活著的同一個城市,他不能忍受她加在他身上的輕慢與侮辱。利莉亞從車裏走了出來,並狂怒地摔上車門。一個男人跟著她,抓住她並開始打她。他跑過去救她。當那個男人開車走了後,利莉亞哭了。他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裏,保護著她;她推開他,並說她永遠不想再看到他。他身上的一切都顛覆了。他後悔把她從被打中救了出來,並向她表露他的溫情。如果另外的人殺了她,那將會是他的解脫。第二天,他離開了那座城市。他不得不遠離利莉亞,把自己再次解脫出來,把自己從所有那些縮減他貶低他的愛戀中解脫出來。忘記她終究不是容易的。他在哪裏(在電車上,在電影院,在咖啡吧)都能看見她。有時,他在發現某個女人不是利莉亞之前,他會跟著她走過數個街區。他聽見她說話,大笑。他記得她說過的話,她著裝的方式,她走路的樣子,她那僅有的幾次被他抱在懷裏的溫暖而又柔軟的身體,她那身上淡淡地散發著的巫術的香味。他的貧窮壓迫著他;他常常絕望地想,如果他有錢,她肯定會愛他。他依靠對她的思念度過了數年。當弗洛娃走進他的生活,他讓他自己飄向她。他想,擺脫利莉亞的唯一辦法,就是去擁有他身邊的另一個女人。他毫無激情地結了婚。弗洛娃是良善的、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她尊重他的職業,他另外的世界。有時,他在夜晚醒來,認為睡在他身邊的人是利莉亞,然後他觸到弗洛娃的身體,並感到有某種東西在他的體內碎裂了。某天,利莉亞不見了。他終於能夠忘記她了。他開始慢慢地習慣弗洛娃,並真心地愛她。歲月匆匆而過……現在,利莉亞的尖叫幾乎聽不見了。它們衰弱了,被壓抑住了,就像……他用力破開門,並走了進去。房子裏一片漆黑。
那搏鬥漫長而寂靜,可怕極了。好幾次,當他倒下時,他觸到了利莉亞的身體。在他趕到那裏之前,她會死去。他會感覺她的血,仍然溫熱,粘稠。他的手不止一次地纏在她的頭發裏。他在黑暗中繼續搏鬥著。他不得不忍受到最後,忍受到隻剩下迪朗,或者那個另外的人……
快午夜了,迪朗受了重傷,蹣跚地走出那所灰色的房子。他審慎地凝視著他的全身上下,就像凝視著一個害怕被逮捕的男人。
———根據Catherine Rodriguez-Nieto的英文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