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泳劄記
散文
作者:陳東東
1.外觀
晨泳者假設,遊泳館是一個道德場所。特別當冬日黎明,毅然躍入泳池者相對那些耽於大夢和睡回籠覺的肌肉鬆弛者,占有顯然的清醒和強健上風。晨泳者看到,遊泳館有意要突出它的形象特點。它把主體升往高處,使之更受矚目和至少在視覺上更多寒意。遠遠望去,它輝煌得像一座城市上空的旋轉舞廳,其風格則出自一位詩人所謂的樂園性。它為自己選取了一個塔式造型,企圖以帶來陰影———在黑暗裏則相反的帶來燈光———的方尖碑肅穆吸引市民對它的擁戴。在表麵上,它想給人高聳、簡潔、明澈和剛毅的印象,但它的外牆卻過多地鑲嵌了玻璃鏡、大理石和馬賽克。被托舉在空中的等邊三角形泳池仿佛抵抗著地心引力,而裸露於冷空氣的高壓龍頭甚至把地下水射到偶然路過的飛鳥翼邊,再灑落下來,目的卻僅僅為了暗示,為了讓人注意、教人好奇,為了刺激或排拒晨泳者狹隘的想象能力。從它的頂端———比超級噴泉和鳥跡更高一點的塔尖俯視,扇形展開的街角一側,鋥亮的不鏽鋼雕塑取抽象表現主義那一路,分成兩組立在門前,盡量去說出如下的意思:
我們生命中斷之日,才是我們激情終止之時。
(拉羅什福科《道德箴言錄》第十條)
2.劄記簿
或者,我就是那個詩人。我的劄記簿現在正躺在漩渦城市的某一蜂巢裏,在遊泳館一個三位數號碼的更衣室裏。我寫下的字句在它的紙麵上聯成了篇章。我知道,從一開始,我的描述就已經偏離了被描述物。近乎從水底看待這個世界,我的劄記帶上了不可避免的物理折光。並且,更過分,我的目的是投人所好,我寫這些劄記是因為有人想讀到它們,是因為我碰巧是帶點兒青澀味的晨泳者和也許在別的晨泳者眼裏一無所用的詩人。我想象和設立這漩渦城市的晨泳聖地,為了讓另一個晨泳者更接近年輕、健康、完美、神聖和歡快。然而,事情有時會有所不同———是另一個晨泳者的年輕、健康、完美、神聖和歡快,讓我接近了那座遊泳館,將它想象和設立。我難得憑空虛構,我寫我經曆的事情,觸碰過的人物,來不及深思熟慮的話語。但變形是寫作的必然要求———它的權勢———道具則是演員(角色)技藝的一部分。我是說,遊泳館有可能正被我視作一個舞台、一種內涵淨水而不是建於水上的魔術場、一隻變相的水晶球。而書寫呈現在劄記簿上,則會是一句台詞,一個障眼法和被分解成七色的一線晨光,不像抒發胸臆般來得直截。
3.街角
晨泳者跟晨泳者在街角相遇。用寥若晨星形容他們人數的稀少會十分恰當,而晨泳者的肩膀後上方正裝飾著晨星。相互問候的時候,晨泳者口中吐出的白汽裏,仍隱藏一個個睡意的貓形。走一條弧線,晨泳者拐到正麵,觸及屹立在市井夢魘裏的遊泳館那近乎不真實的存在。晨泳者聽見自空中降落的水聲,像是一架低音古箏被陌生的綠手隨意撥弄。晨泳者也嗅出了水之樂音中的漂白粉異味,那裏麵混合著叫不準確的化學名詞、薄荷或碧色、童年、舊連衣裙、第一次性經驗、正午以及鼻子的酸楚,那也已經是晨泳者身體裏含混的氣味。晨泳者深呼吸一次,讓蘇醒完全充滿肺葉,溶解於血液,釋放給肌肉。晨泳者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脈搏的速度、略微刺痛的變亮的眼睛和稍稍的一點胸悶。這跟那些加入秘密社團的人們走進組織而本營時的慣常生理反應相似———譬如說,波希米亞兄弟會的幾個成員,在十六世紀,在緯度高得多的一個相似的街角,為他們的道德事業是否也曾在黎明相遇?———隻不過,晨泳者僅僅是晨泳者,對意識到來到了一個道德場所的晨泳者來說,類比和猜測是不倫不類、不相適宜的。
4.門廳
時下流行的裝修法則跟一種地方菜係以佐料掩蓋原汁原味的法則相一致:隱去建築物內部空間的本來麵目,塗抹以一律的,來自同一家“中心”或“總彙”的不鏽鋼柱子、枝形燈、頂燈、壁燈和射燈、大理石地麵、護牆板、噴漆以及鋁合金吊頂。遊泳館盡管強調它環境的超凡道德,其門廳的裝修卻極具勇氣地並不免俗。遊泳館的門廳和它的外觀達成了某種統一,事實上,遊泳館的門廳是其外觀向內的延展,是一種陷於內部的外觀。較為引人注目的仍然是玻璃,掩藏在鏡中的旋轉門、腰門和為對稱和欺騙而設的烏有之門。晨泳者設想,正是過多的玻璃將人們引導入水,處身在一個不同於虛擲、虛擬和虛度的場景。這樣,晨泳者出示一張通過這門廳的藍色卡片。當一道確認的目光觸及卡片上書寫狂放的姓名的時候,門廳似乎迅速被拉長,成為一條通往先前不曾注意到的青銅塑像和環形樓梯的幽深走廊。仿佛一具柔順的身體突然繃緊,凸顯一塊塊速凍起來的腱子肉。這隻是一閃念。晨泳者把自己從由錯覺帶來的幻視中拉回來,抬眼去看俯衝的海東青造型的掛壁鍾。準時,這跟早起一樣,除了是自我要求,也是一種遊泳館道德。
5.塑像
遊泳館道德是身體道德。門廳盡頭那個青銅軀幹塑像強調著這一點。它顯然是地球那頭玫瑰碗體育場某一塑像的半個翻版,或曰中和———門廳盡頭的這具軀幹並無性別。晨泳者認為,雕刻匠的模仿能力一定混合了誇張和嘲諷———那具軀幹,渾身的金屬肌肉暴凸,超出可能被容忍的尺度。那臀部和小腹,在觸覺上給人以大核桃硬殼的聯想,胸部則如同兩塊三角鋼琴收縮的蓋板。幾盞也許必要的射燈把光芒聚集在塑像的頭顱位置,然而塑像並沒有頭顱,所以,射燈光芒從頸項上掠過,停留在牆上改寫自《道德箴言錄》第六十七條的那行標語:
肌肉之於身體,猶如良知之於精神。
對於把腦袋安在幹癟軀幹上的小老頭———這座遊泳館的看門人而言,門廳盡頭的塑像及格言是近乎完美的。他願意站到射燈的光芒範圍裏,跟到來的晨泳者打招呼。他要讓容易忽略這塑像及其格言的人們注意到它們,以及在它們前麵多少代表了它們的他。這時候,壁上的海東青振翅,鍾的指針準確地指向了五點三十分。
6.環形樓梯和升降機
在踏上環形樓梯的時候,晨泳者設想,自己也許正邁向一座地上樂園。遊泳館道德應被理解為對以水為形式的樂園之樂園性質的必要維護。在比喻的意義上,甚至有可能在寓言的意義上,這環形樓梯就如同煉獄———門廳外的冬天是否是地獄呢?晨泳者來不及細想,環形樓梯的級數太多,一層層盤繞上去,近於無限。如果去遊泳館晨泳是為了對身體進一步鍛造和修複,那麼,這種鍛造和修複從爬樓梯開始就已經在進行。又因為煉獄是一個洗滌之地,所以,進入遊泳池樂園之前對身體的清潔和消毒程序,也得把爬樓梯算在其中。環形樓梯中間,被它所環繞的,是一架玻璃鋼外殼的子彈形升降機。它不供晨泳者使用,它是遊泳館的內部通道———“工作人員專用,閑雜人等莫入”。它會以奇快的速度升起降落,去打破比喻和寓言的煉獄獄/樂園格局。這仿佛說,身體的道德修煉隻是晨泳者的事情,遊泳館作為道德場所,它提供它的道德環境、道德規程和道德樂趣並加以製度化,但遊泳館,尤其是遊泳館的管理者本身並不以此道德為準則。在遊泳館內部,存在著一群以道德律人的超道德者,正如以道德為條件的樂園也終於是超道德的。而這也可能正是遊泳館的道德一種,晨泳者想著,攀上了頂端。晨泳者不知道遊泳館是否要求過必要的忠誠。
7.劄記簿
我更偏頗了,企圖在遊泳館裏談論跟晨泳無關的問題。劄記簿上的語言也許有其自己的慣性,但在書寫的高速路上,寶珠筆司機並非沒有駕駛技術方麵的毛病。然而不要緊,有人會喜歡,有人因我的所言而分出了一部分生命給遊泳館。所以,當一種敘述進入歧途,我並不急於糾正,而是讓它繼續,字句之車有時會自行抵達一個意想不到的篇章之地。那麼,繼續,請繼續閱讀這物理折光之中的遊泳館,看看晨泳者———有時候那正是你和我———對遊泳館道德的適應、遵從和違背。在劄記簿裏,我申明自己對道德的無知。於是,道德在此就既非概念更不是範疇,隻是一個便於偷換所指的能指,一個道聽途說拿來的名詞。當我說遊泳館道德的時候,我隻是想說遊泳館,而不是道德。可是,正像人們議論蘋果不免或主要去議論它的滋味,在書寫遊泳館的時候,劄記簿上也頻頻出現了道德。隻是(又一個轉折),它就跟滋味一樣卻無法傳遞。道德,劄記簿裏的遊泳館道德,或許僅僅來自晨泳者私自的假設體會而非公開明確的立場、態度和勸誡之辭。這樣寫的時候,我知道我正在繼續下去。我選擇講述一座遊泳館,想要把其中的水和光芒刻畫成形。
8.“一百一十公分以上男孑不得進入女更衣室”
它寫在環形樓梯頂端平台上女更衣室門前。這條銘文,近乎刻意地脫落了其中某字半邊———那個“亥”,屬於豬一樣的時光,不符合遊泳館的勤勉精神。晨泳者心想,在男更衣室門前,也會相應有一條“一百一十公分以上女孑不得進入男更衣室”的銘文嗎?這或許是遊泳館明確的唯一戒律,它針對高度和性別,但它涉及,不,它嚴肅地揭示了遊泳館道德的身體本質。晨泳者憶起童年和少年———在遊泳館,這兩個年齡層,這兩個人生階段的區分標準不是心理、知識、情感和經曆的,甚至也不是生理的,而是純粹依據身高———在從一個階段跨入另一個階段的某一刻,正是異性更衣室的誘惑和禁止形成了最初也最基本的道德觀念。一些場景在大腦溝回的流動劇場裏又被排演,以片斷的方式,晨泳者又體驗偷窺、闖入、女同學和乳房下垂的體育老師的驚慌尖叫,被痛毆的快感和會持續一生的羞恥感。一百一十公分在此類事件裏是一個多麼關鍵的尺度!晨泳者要是剛巧又是個詩人,那麼,他還會把另一種銘文也默誦一次:語言在成長中扮演了它的暴力角色!接著,晨泳者幾乎是根據自己的身高而不是性別選擇了通往樂園的更衣室入口。蒸汽,回聲,晨泳者融進了屬於晨泳者集體的遊泳館催眠。
9.男更衣室
脫衣往往跟睡眠和入夢聯係在一起。更衣室因此有著把晨泳者帶入夢境(另一個夢!)的意味。事實上,男子更衣室的主要用途不是更衣,而是脫衣。晨泳者來到此地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像樣的晨泳者。說得更確切些,晨泳者來到此地,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形象上的晨泳者。作為同時又也許是一個詩人的晨泳者,在脫光冬裝和內衣,還沒有換上遊泳褲的時候,會想到一首寫於某個夏日的短詩,其中大致談到了衣飾的用途:
羽翎為雀鳥分出隊列
赤裸令晨泳者自我確認。在那首勉強之作裏,詩人晨泳者還談到了衣飾可以像詩的格律一樣成為偽特征。他的意思,成其為詩的實在是詩人內在節奏對語言的注入和改造,而非外在形式,正如成其為晨泳者的不是他即將換上的泳褲,而是他跳下水去晨泳。所以,更衣室隻能是晨泳者由一條蟲子化身為蝴蝶的那麼個特殊隱秘的階段,它完全出自自我對自我演進的要求,就像入夢的必然條件是入夢者要求自己入夢。晨泳者就要被充分催眠了。在更衣室,晨泳者褪去了一個市民的睡眠、夢境和蘇醒,以便進入以泳裝為標誌的遊泳館睡眠、遊泳館夢境和遊泳館蘇醒。
10.瓷磚和馬賽克
從更衣室開始,遊泳館由瓷磚和馬賽克連成一片。它們由自身的不斷重複繁衍建立起整齊劃一的秩序,表明某種統治,甚至集權。瓷磚和馬賽克總是在最需要清潔而又最容易被汙染的地方出現,拒絕和利用水流,達到所謂衛生的目的。而衛生,晨泳者想,正是遊泳館身體道德的另一寫法。在更衣室和接下來的通道、淋浴場、遊泳大廳、池畔、池壁,瓷磚和馬賽克與瓷磚和馬賽克完成著它們的道德教誨或訓令。它們是防滲透的,光潔著表麵,掩蓋應當掩蓋起來的白鐵自來水管、黑鐵汙水管和各類線路、水泥沙石、強勁的鋼筋。它們的現實———它們麵對的和它們要求的現實將僅僅是水,至少維持著流動的潔淨。在由瓷磚和馬賽克構成的更衣室裏,赤裸於可說是無背景的背景前麵,晨泳者變得小心翼翼了。晨泳者的身體略微收縮,汗毛孔緊閉,產生洗盡身體汙漬的強烈願望。盡管,事實上,晨泳者的身體幹淨得就像新下的雪,但自我清洗(進而融化)的道德要求在瓷磚和馬賽克體製下幾乎上升為身體的宗教感。晨泳者快速鎖上衣箱,衝向由瓷磚和馬賽克構成的另一個、也是同一個空間。
11.衣箱
晨泳者沒入淋浴場的蒸汽和回聲裏,新的睡眠、夢境、蘇醒和戲劇似乎正展開。留在身後的衣箱則成了晨泳者的記憶之箱。在晨泳者的劄記簿裏,更衣室那鱗次櫛比、排列整齊的衣箱曾被書寫為蜂巢。碰巧,那些衣箱也都是六邊形的,帶著小門和銅鎖。衣箱裏塞滿的,並不是金屬棉夾克、羊毛開衫或套衫、全棉內衣、三角內褲、毛褲、牛仔褲、名牌旅遊鞋、襪子、皮帶、手套、圍巾、大串鑰匙、銥金鋼筆、舊表、手機、眼鏡、假頭套、錢幣、戒指、照片、公費醫療卡、打火機、香煙、通訊錄和帽子,而是晨泳者在脫衣成為真正的晨泳者以前的那個身份,那個姓名,那個形象,那個社會地位和那個人。它們被晨泳者作為記憶寄存在更衣室的小箱子裏了。它們也是蛻去的蛇皮、脫去的身形、進入樂園以前的塵世肉體凡胎。那麼,在一個不真實的冬日黎明,通過淋浴場步入遊泳池的將被視為靈魂而不是身體,或可稱之為被注入了遊泳館身體道德之靈魂的身體;而寄放在更衣箱裏的,則是皮囊,衣物包藏記憶的皮囊。蜂巢般繁多的一隻隻衣箱是否更像是一口口小型棺槨呢?反正,晨泳者想,在真實和虛構的不同層麵,都會有一個新我誕生。塵世被縮小在衣箱裏了;新我麵前,將展現樂園在。
12.劄記簿
我寫下的是否我想要寫下的?這很難說。如果聰明的話,我就該肯定:我寫在劄記簿上的字句已非我頭腦中對於遊泳館的浮雲思緒了。有時候,我認為我可以這樣表述:我寫我的劄記不是我想要寫下它們———並非要把我的所思落實在紙上———我寫我的劄記起因為我正好能寫下它們。這近乎筆跟紙張的一個合謀。我得提醒一下等待閱讀劄記簿的另一個晨泳者,我寫下的一定並非遊泳館,而隻是劄記,隻是一個熱愛遣詞造句的詩人在遣詞造句。另外,我想說幸好,我不是一個勤於思索的人,我也不是一個有著分析癖或自以為有著洞察力的人,我也不是一個以清晰的表達要求自己的人,我也不是一個企圖讓人通過我的語言看世界的人;我是說,我不是一個奮力揮鞭去馴服語言坐騎的人。劄記是信馬由韁寫下來的,並不來自設想。可是,我卻去設想,我是一個身在其中的旁觀者,一個被另一個晨泳者要求著的晨泳者。我看見過冬日黎明莫須有的遊泳館風景,我指點給你看見的,卻僅僅是劄記簿上的片斷言辭。這些片斷言辭試圖把紙上的遊泳館從一個道德場所上升為一個夢幻場所,從一座日常生活裏的額外建築上升為一座地上樂園。但這些片斷言辭難道不會說出相反的意思嗎?字句正有著遠離意圖和意義的自由。
13.淋浴
淋浴被晨泳者理解為一種進入泳池之前的化妝術。這種化妝術開始於遊泳館門廳,經過環形樓梯,更衣室裏的脫衣,在淋浴場裏達到了完成階段。這是一種反向的化妝術,與那種非遊泳館道德的化妝術相對立,其方式似乎是洗盡一切附加於身體之物,令晨泳者完全回歸身體的本來麵目。它力求晨泳者身體的清潔,力求一個自然的,無半點修飾和汙染的身體。但是,就像一心思考著道德問題的拉羅什福科在其第四百三十一條箴言中所說:“沒有什麼比力求顯得自然更有礙自然的了。”如果晨泳者順理成章地學舌,是否可以說:“沒有什麼比力求顯得清潔更有礙清潔的了?”在淋浴場裏用水洗出來的身體自然和身體清潔正因此而被理解為一種化妝術,盡管是一種反向的化妝術。這種反向的化妝術多麼適合設想出來的遊泳館跟睡眠中的漩渦城市的反向性質:相違背的道德立場,不同於世俗之夢的樂園之夢和與冬之現實相間離的夏意戲劇。就像一位自覺不自覺的演員,晨泳者靠著在淋浴場中的反向化妝進入了角色。台詞、形體動作和晨泳者將在水之舞台所處的位置也已找到,不,應該說是將晨泳者這一空殼充實。正式的遊泳館戲劇、身體樂園之夢、冬日黎明的道德之夏,會在晨泳者擰緊淋浴場的冷熱水龍頭後開場。
14.身體之歌
在觸撫自己身體的淋浴過程中,晨泳者關心著自己的身體。晨泳者想到,自己對自己身身體的關心常常並不是關於身體的。身體總是被理解為語言,依靠語言,詩人造就了不死的詩篇。晨泳者同意過有人在電視台的詩歌節目裏說出的蠢話:隻有詩篇才值得永生。而身體是要死的,晨泳者搓揉光潔的腹部,靈魂或精神在身體死後將失去存在的空間形式和時間形式。必得注入身體———肉的身體或紙的身體———一個自我,一個我中他者才會是實存的。晨泳者繼續被澆淋,水仿佛奇想中液態的光芒,令一具裸體悅目、耀眼。晨泳者享用這身體的光芒,讓它從發際流過臉頰,到達頸項、肩胛、胸和背,光芒又到達腰際、小腹,在會陰和腹股溝交融,直瀉大腿、膝彎、小腿和足踝。晨泳者讓光芒又重新成為水流,在瓷磚和馬賽克的淋浴場裏發出夢之回聲。這時候,晨泳者獲得了僅屬於身體的瞬間永生。晨泳者相信,確實有一個———應該有一個和會有一個———為身體的光芒而升起的樂園。在其中,身體將作為純粹形式而屬於不死:
甚至語言也已經是詩
晨泳者身體內部的詩人,試圖去抒寫身體之歌。
15.女更衣室
門廳盡頭的青銅塑像雖然粗陋,卻企圖暗示遊泳館道德的無性性質。身體道德,當它是無性的,它才成立。晨泳者在經過那尊塑像時曾如此設想過。而無性,女更衣室裏的另一個晨泳者會說,其實隻是無視女性。在另一個更衣室裏,更衣/脫衣是返回身體,使自己成為一個晨泳者的必要過程;在這裏,更衣/脫衣不僅返回身體,而且返回女性,使自己既成為一個晨泳者,又成為晨泳者中的風景晨泳者。遊泳館無性的身體道德與女更衣室裏的晨泳者無關,或完全針對這風景晨泳者。在女更衣室裏,在與之連接的淋浴場裏,身體的光芒被女性的光芒替代、掩蓋、變得黯然。除了蒸汽和回聲,氣味———確切地說是來自風景晨泳者乳房、頸窩、腋下、舌尖和陰阜的曖昧含混之異香,成為將遊泳館道德帶入遊泳館夢境、樂園和戲劇的首要因素———劄記簿中提及的魔法的首要咒語。晨泳者設想———靠這種設想,一座遊泳館被建立並揭示———使遊泳館從一個道德場所上升為一座地上樂園的,正是女更衣室裏的風景晨泳者。當女性步入泳池,樂園誕生了。當風景晨泳者還不曾入場,戲劇在女更衣室裏被重複排練。夢境,以女式泳裝為表現,穿到了身上。女更衣室的作用似乎是,將記憶寄存進衣箱,把幻想送入水中。
16.泳裝
泳裝的樣式有可能決定風景晨泳者幻想的方式。而各類泳裝的設計師,其構思是以各自對遊泳館道德的理解為依據的。在設計泳裝時,考慮身體已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令晨泳者的夢境在身體道德的鋼軌上獲得加速度。在一個外行———兼為詩人的服飾盲———眼裏,泳裝大概分成帶裙邊的、不帶裙邊的和比基尼三點式的;晨泳者認為,這就給了風景晨泳者進入晨泳樂園以三種不同的期待:郊遊期待,健身期待和炫美期待。真正投入到晨泳之中的,或許隻有穿著不帶裙邊泳裝的晨泳者,而穿上了帶裙邊泳裝的,將花費過多的時間在水中散步、交談甚至在水中野餐;穿上了比基尼三點式的,則將以展示身體,不,展示肌膚這身體語言的修辭為樂。顯然,在女更衣室裏,在換上泳裝但還沒有進入泳池以前,就已經有人出軌,偏離了遊泳館道德。但遊泳大廳又同時是一個樂園,而樂園終歸是超道德的。況且,樂園之成為樂園有賴於正準備從女更衣室出場的風景晨泳者。退一步說,散步、交談、野餐和展示肌膚,並不能被視為非道德行為,尤其是展示肌膚———晨泳者要歸結它為身體或身體道德之詩化。事實上,晨泳者已經意識到,換上無論哪一種泳裝,首先就得展示肌膚。身體之於肌膚,總是晚到一步。
17.劄記簿
我似乎仍未進入正題,劄記簿又已翻過一頁。劄記簿有著比劄記更為急切的速度,要呈現遊泳大廳全景,要刻畫四種樣式的泳姿,要掠過美人魚天真的愛情。劄記緩慢了一些,劄記緊跟著晨泳者。而晨泳者,盡管被身體道德所要求,卻仍然是磨蹭的,在更衣室和淋浴場作多一點兒逗溜。雖然身處一個人工布置的夏意環境,並且正準備出場,進入夏意夢境,但是即使在反向的化妝術之後,冬日也仍然作為一個根留在晨泳者體內。正是這冬日之根使晨泳者的行動遲緩。“不寒而栗”這個詞,妨礙了晨泳者對泳池水溫的正確估計,甚至妨礙了對水溫的希冀和設想。接下去,晨泳者的欲望讓位給了晨泳的道德,最終,晨泳的歡樂把欲望和道德兩樣全抵消。冬日之根在恒溫的淨水裏化開,直到晨泳者上岸,才又慢慢在體內鬱結。這些,仍然隻是我劄記簿上的敘述,而不是我的劄記。劄記在這裏停下,等待著晨泳者,等待著想要閱讀的另一個晨泳者對它的閱讀。我想起這閱讀者有一次換上了不帶裙邊的泳裝,其盡情展露的脊背給人以純淨的天空之感。而在這裏,在劄記簿裏,天空正欲降一場冬雪。透過淋浴場一扇高窗,晨泳者將看見這場雪並有所驚訝。進入泳池或曰正題的窄門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