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著,當我把鼻子挨過去並聞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非常熟悉的香氣時,我絕望了。我熱愛而又害怕的媽媽,會是那麼的脆弱,有著肌肉和骨頭的我們全都是脆弱的,是徹底的心力交瘁。
“我害怕,”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害怕,媽媽,我害怕我隻是肌肉和骨頭。”
她用手臂抱住我,卻一點也不理解我,就像母親相信她們能成功地安撫她們的孩子時常做的那樣,她撫摸我的頭發。她吻我,並把低低的輕柔的安慰吹送到我的耳中。我們坐在潮濕的地下室的廚房裏,上麵鋪著白色的瓷磚,那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在緊靠沙發的一塊瓷磚上,有一個石榴籽兒大小的血紅的斑點。我試圖除掉它,可它洗不掉,也擦不去。每一天,當我擦洗時,這個小小的紅色斑點總讓我耗費更多的時間。它讓我感到悲哀。每當我拿起一件衣服走過去,我都會輕輕地摸一下它。
它與痛苦有關,我相信它是一個血斑。我相信它來自母親,那一定是在爸爸打她時濺落在地板上的。他把她擲在地上,並用東西抽她。我仿佛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這個小小的血斑是如何濺上去的。
它是一個難以擦去的小小的血斑。它不會移動。
一天,我鼓起勇氣問她:“媽媽,上麵的那個紅色的斑點是什麼?在一塊白瓷的中央有一個血紅的斑點,不是很古怪嗎?”
我在她的臉上搜尋著,凝視著她大大的綠色的眼睛,觀察著她的表情,努力想弄清楚她是否最終會向我袒露出真相:那個血斑是她的。可她隻是回答說:“那可能是不小心,灑了一滴紅色的染料,沒別的。”
我媽媽非常漂亮。她會花費好幾個鍾頭來打扮自己,梳理頭發並用黑色的眼線鉛筆描畫唇緣。她穿著緊身衣,肩上挎著她自己縫製的精美的手提包,在鏡子前來來回回地打量幾次後,便進入了夜晚,盡管在出門前不忘叮囑我:“乖一點,不要離開房間。我去看望一下奶奶。”
她每天晚上去看望奶奶,男人們渴望的眼神和女人們嫉妒的目光,尾隨著她一步步走下馬路。我能看見那些目光中的羨慕或嫉妒。有一點點痛苦,像酸液一樣腐蝕著他們的脈管與腸壁。那樣的酸液,隻需要一點點,就足夠摧毀一座城堡,或整整一座城鎮。如果他們可以那樣,他們會從她的骨頭上撕下肉,把她活活地吃掉,或者丟去喂狗。
“當心點,媽媽。”
她去看望奶奶的真正原因,是她想要被看見、被渴望。男人們會低語:“你好漂亮啊,迪拉!我好想吞下你,吞下你的皮膚、骨頭和一切。天啦,看看你的這一雙玉腿,迪拉。它們完美極了,像一瓶美妙的香檳。”
(在這個關節點上,應該注明這個國家從來就沒有過香檳。你不能想象對這種從未品嚐過的飲料,人們會煽起怎樣可怕的渴望———每一個人都會說,棒極了。可它除了是一個夢,便什麼也不是,它讓他們相思成疾。)
於是,迪拉的腿就像香檳一樣。
或許他們的意思是,像香檳酒的酒瓶。
她在林蔭道上閑逛,頭高高地昂起,欣賞著正在對她低語的恭維,而又假裝始終沒有留意到他們。她還年輕,二十八歲。剛好是繞道去探望奶奶的年齡。
她的婚紗照丟棄在儲藏室的架子上。
過去,我常對其中的一張特別著迷。甚至,在我仔細琢磨過其中的每一寸細節後,我仍然為之迷戀不已———那光與影的交映,我媽媽佩戴著的環繞著頭發的紗巾,那盛大的日子裏觸手可及的激動,似乎讓她失去了鎮靜。
新娘在婚禮上哭幾聲,是我們國家的一種習俗,以表示出嫁的女兒在離開父母時憂心得幾乎要發狂。這就是我們的結婚方式———放聲地哭,就像我們出生時,放聲大哭。
隨著時間的流逝,相片上出現了一塊褐色的斑點,把我媽媽的臉從右眼到鬢角蓋住了,最後,另外的地方也逐漸模糊不清。這是源於儲藏室的潮氣。它令我不安,因為它使我媽媽看起來很壓抑,像生了病。每一次想到它,我就會流淚,想象著她的頭發慢慢變白的日子。
我從儲藏室裏取出那相片,打算好好照顧它,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比如說,放在一個精美的相冊裏,希望那些斑點會自動地褪去。
可是,斑點並沒有褪去。後來,我們搬家了。
我失去了那張相片。它在某一個時刻,消失在我亂七八糟的生活裏。可我仍然帶著那個斑點,那個斑點感染了我。我仍然能看見它蓋住了我媽媽的右眼和鬢角。此刻,她不會操心著要去藏起她的不幸。而那顆紅色的斑點在我心裏,我媽媽也早已停止探訪我的奶奶。
作者簡介:奧尼娜·沃爾波斯(Ornela Vorpsi),一九六八年出生於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一九九一年移居米蘭,一九九七年移居巴黎,隨後在巴黎從事攝影、繪畫和寫作。出版小說多部,包括《阿爾巴尼亞人永遠不會死》《明顯的虛無》《品紅的玻璃杯》《不會觸碰的手》等。
搏鬥的結果
→安普羅·達維娜
當他看到他自己同一個金發女郎走過時,他正在買晚報。他失了魂似的,驚呆了。那就是他,毫無疑問。不是一對雙胞胎,或者看起來相像的人;他就是那個從身邊走過去的男人,穿著英式羊絨服,打著他妻子送給他的作為聖誕禮物的斜紋領帶。“先生,這是你的零錢。”報童說。他機械地接過硬幣,並把它們放進外衣口袋裏。那個男人和金發女郎此刻正走向街角。他匆忙跟了上去。他不得不弄清這個男人是誰,住在哪裏。他得去尋找兩人之間哪一個是真的,是他迪朗是這身軀的實際主人而那走過去的男人是活生生的影子,還是那個男人是真的而他是影子。
他們看起來很幸福。手挽著手地走著。迪朗跟不上他們。白天的那個時候,街道上很擁擠,很難保持合適的距離。當他轉過街角時,他們走了。一想起跟丟了他們,他感到一種古老的悲傷掃過他全身。他站在那裏,向四麵張望,不知道要幹什麼或者要去哪裏。然後,他意識到他不會跟丟他們,恰好在那時,他突然看見他們登上了一輛有軌電車。當他登上那輛電車時,他喘不過氣來,嘴都變幹了。在擁擠的人群中很難找到他們。他們站在車中間的出口附近,像他一樣被擠得動彈不得,無法移動。當他們在街頭走過時,他對那女人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似乎很漂亮。一個漂亮的白膚金發的衣著考究的女人,同他手挽著手嗎?他挪到靠近他們的位置,他再一次湧起了在街頭碰到他們時的那種心急火燎的感覺。他知道他在那個位置不能站得太久。當他望過去時,他們走到了出口並下了車。他試圖跟上去,可當他終於也走下車來時,他們卻走得看不見了。他沿著附近的街頭找了好幾個小時,走遍了所有的商店,在房子的每一扇窗戶上窺望,在街道的拐彎處流連。可全是徒勞,他找不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