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爾巴尼亞當代短篇小說選(三篇)(1 / 3)

阿爾巴尼亞當代短篇小說選(三篇)

國際文壇

作者:韋白譯

阿爾巴尼亞人總是活著,永遠不會死

→奧尼娜·沃爾波斯

阿爾巴尼亞是一個無人死去的國家。在餐桌旁豪餐數小時,灌飽葡萄酒,又佐以長年盛在橄欖球裏的熱胡椒粉消毒,我們的身體已變得無比強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摧毀它們。

我們的脊椎是鐵製的。你可以用它們去幹任何你想要幹的事情。即使一根脊椎斷了,也可以修複。正如我們的心:它們充滿了脂肪,壞死了,梗塞了,栓住了,或者其他的什麼,但它們仍然能夠英雄般地跳動。我們是阿爾巴尼亞人———對此,根本不用懷疑。

這個無人死去的國家由粘土和塵埃構成。太陽烘烤著它,直到葡萄樹上的葉子看起來蔫巴巴的,直到我們的頭腦開始融化。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有一個不可避免的副作用:誇大狂———一種在所有地方生長的病症,像雜草。另一個後果是膽大包天,盡管這可能是由於我們的人民那被磨平的、畸形的頭蓋骨———錯位,或者單純的缺乏良知———所導致的。

敬畏這個詞,在這裏毫無意義。看一下阿爾巴尼亞人的眼睛,你就立刻知道他是不死的。死亡對他無可奈何。

夏天,清晨在五點便抬起了它的頭。七點,老人們已經喝上了他們的第一杯咖啡。年輕人要睡到中午。上帝裁決這個國家的時間,應該盡可能愉快地度過,就像你在咖啡館的一角露台上,一邊啜飲一小口濃咖啡,一邊凝視永遠也不會屈尊回頭看你一眼的少女那一雙雙美妙的雙腿。

熱騰騰的咖啡慢慢地滲下你的喉嚨,溫暖你的舌頭、心及內髒。畢竟,生活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壞。你品嚐著這有一點點苦澀的黑色液體,那個吧台後麵的剛剛同她的丈夫拌過嘴的女孩,正向你投來凶狠的一瞥。

十一點半。感謝老天,讓你的前頭還有整整一天的時間,以及大量的可以浪擲的時間。你可以做大量的事情———成千上萬的事情。黃昏,還無處可尋。

突然,西芙走進來,摩擦著她皸裂的雙手,繼續她無數次談論過的生了病的心髒和肝,給我們說起一些細節,仿佛它們是與她毫不相關的、古老寓言的一部分———一些特別重要的東西,但很遙遠。一切似乎都變得扭曲而誇張。然後,她帶著一種低低的、陰謀般的口吻,補充道:

“你聽到那個消息了嗎?我們的鄰居,你認識的,蘇茨的父親,昨晚死在了洗澡間。他下班回家後,吃過晚飯,然後洗澡,就那樣去了。”

“你開什麼玩笑!他還那麼年輕,可憐的家夥!”

“是呀,你能做什麼呢?生活充滿了驚奇。”

正如你所知,死去的隻是他人。

那便是在一個一切都是永恒的國家裏活下去的方式(除了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但是,就阿爾巴尼亞人而言,還有許多比死亡更為親密的事。毫不誇張地說,特別是其中的一件,便是他們存在的典範。

我指的是通奸。

他們對此有著無窮無盡的興趣。他們的心隨之而燃燒(盡管阿爾巴尼亞人的心,確實能被任何東西點燃)。每一個人都完全著迷了,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無論受過教育的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關於這一點,他們甚至自己都不太清楚。

因此,在我們國家的觀念裏,很自然地產生了某些格言。它們就像生長在樹上的葉子。這些格言普遍源於一種推測:一個好看的女孩是一個婊子,一個醜女人———可憐的東西———則不是。

在這個國家,一個女孩必須特別留意她的“完美的花朵”。一個男人可以用一桶肥皂水衝洗或衝刷,一個女孩卻永遠也不會再次變得純潔。不管她用多少水———哪怕用整整一座海洋,也不能使她洗刷幹淨。

一個丈夫,無論何時總要外出辦事,或者呆在監獄,人們談論起他的妻子,認為當他回來時,為了讓他放心,她最好把自己的裂縫縫起來,好讓他知道她正在等他,並且隻等他一個———他不在家,使她兩腿之間的縫隙縮得更緊———因為她如此地思念他(在這個國家,男人們有高度發達的私人財產感)。

當一個漂亮女孩走過時,男人們在享受時光的陽台上,總會生發出壓抑的歎息,那些歎息冒起的氣泡,甚至勝過他們的咖啡:

“看看那是誰!”

“看她幹嘛!你知道她把自己縫緊又鬆開過多少次嗎?”

但他們繼續渴望著:

“嗬,英格裏德,我的英格裏德!昨晚是誰‘啪’的一聲拆開你甜甜的、熱烘烘的兩腿之間的縫線?到這兒來吧,我的美人。當我們完事後,我答應我會讓你把自己再次縫緊的……”

當你走過時,他們會如此用力地盯住你,仿佛你正在變得無限透明。一旦你被其中的一道目光刺穿了,它就永遠把你釘住了。

在家裏,也是同樣的事情。“不要擔心,”我的阿姨說,“我們總會帶你去看醫生的,查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處女。”

她從咬緊的牙縫裏擠出這些話,她威脅的目光插在我身上,盡管我隻有十三歲,甚至還沒有看見過男人放在褲襠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與通奸有關的秘密),我已經感覺到我是一個完美的婊子。我阿姨的凝視讓我臉紅。

我嚇傻了,爬上床鋪,想:“如果她們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生來就不是一個處女該怎麼辦?就像那些生來就是瞎子、聾子、或者沒有手,或者———更糟———對舞會沒有天然的興趣呢?”

睡眠終於壓倒了我,當我在寂靜的房間裏,乞求我的阿姨接受降臨在我們家族之上的悲慘的事實:“我發誓,阿姨,我發誓我沒有幹過任何傻事!我生來就是如此!相信我!我發誓!”

在這個無人死去的國家,我的阿姨也不例外。她也不會死。

斑點

→奧尼娜·沃爾波斯

在我六七歲的一天晚上,我緊緊地偎依著媽媽,但我恐懼地發現,她———我宇宙的中心———是那樣的軟弱無力。

它起始於一場孩子們常常容易患上的普通感冒。我躺在床上,隨意翻弄著書本。比我大兩歲的表哥,為我借來了一本人體解剖學。我很快就被它迷住了,打量著那些肌肉、內髒器官、骨頭和長長的藍色血管的彩色說明。

我們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在我們的體內,有著各種各樣的奇怪而又富有色彩的東西,它們甚至不在我們的控製之下,就像我的意誌(脫離了我的支配)。

肌肉和骨頭,你懂嗎?

親愛的上帝呀,這怎麼可能?這如何可能?盡管對於身體,我不能想象出另外的其他的模樣,所有這些身體的部分真的不得不是那麼的不可靠嗎?在這一點上,甚至真有一個我可能祈求過的上帝嗎?我的媽媽,可憐的媽媽,什麼也幫不上。她也隻是一堆肌肉和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