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
小說
作者:王開
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我和父親種了很多花,紅紅白白開得極燦爛。不過,環繞花圃的小路中隱藏著大糞,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處引來,我偶然發現的時候,糞水四溢,非常惡心。樹林下麵立著一座房子,苫厚厚的羊胡草,因為陳年的緣故,鬆垮得像蹲倉的棕熊。父親站在門前,弓著腰,雙手緊握鋤杠,下巴杵著鋤頭,眺望起伏的山巒。他看見我,就放倒鋤頭,順勢坐在上麵,和我聊天。父親說什麼我聽不真切,他的微笑跟山風一樣,在我耳邊輕輕地響。我的頭頂和遠方,更多是樹林搖晃風的聲音,蕭蕭的,無邊落木。我陶醉在這個場景中,父親已經好久沒這麼笑了,我差不多忘了他笑的樣子。我心裏充滿溫馨,父親向我伸出手,我是說,他慈祥地笑著,朝我的胸部伸出手。我頓時驚慌了,躲閃著他,但這沒用,他的手不可抗拒地壓向我胸部,我眼看著它碰觸到我,罩下來的時候,卻變成一隻爪子。
我沒睜眼,窗簾的縫隙告訴我,是淩晨三四點鍾,我常在這個時辰裏淪陷。屋子裏不安靜,使用多年的櫃子、地板開膠迸裂,蠟燭芯爆花似的偶爾一聲,啪,要麼像劃火柴,嗤,但足夠讓人心驚肉跳,渾身血流紊亂。我把自己蜷成一團,防止被藏在四麵八方的東西吞噬掉。我知道那是夢,或者說,它們是一些灰暗的畫麵,當它們發動攻擊,蛛網似的裹纏你,你需要一再召喚自己:醒醒,快醒醒!但即便恢複意識,從夢中掙脫出來,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鬱也不可避免,這讓人備受折磨。
父親離開我十幾年了,近來我頻頻夢見他。奇怪的是,他每每以一種嫁接的、迷幻的方式,和雲澤一同出現,比如那隻按在我胸部的手,是雲澤的,而非我父親。可為什麼又變成尖爪呢?我翻來覆去地想,七點鍾才爬起床,簡單洗漱一下,往包裏裝一袋伊利牛奶,幾塊蛋黃派,出門上班。
一上午我都難以集中精力,腦子發昏,記憶隻限幾秒鍾。煩人的是,無聊電話一個接一個,這些電話多數是推銷書的,或者拉單位自費出書的公司,他們掛靠的單位名頭很唬人,什麼中央黨校的,某中央直屬部門的,真不知他們怎麼弄到我們單位的號碼,甚至我的姓名。期間,我和一個自稱新華社新華網的女人發生爭執,那女的開口就問,你們領導姓氏名誰,我敷衍兩句,給掛了。沒承想,對方沒完沒了地撥回來,鈴聲嘩嘩震耳。擱往常,我對付這類患有強迫症人群的辦法是直接拔線,你愛怎麼打就怎麼打,隻要你不怕耽誤工夫。但那天我一反常態,剛抓起話筒,那女的氣勢洶洶質問,哎你什麼工作態度啊?有你這樣的工作態度嗎?我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你是誰,憑什麼一上來就問我們領導的名字?我有權利拒絕回答。那女的叫嚷道,啊,你可以查,隨便查,看有沒有我們這個單位。我心裏說,少他媽的來拿大屁股壓小孩子這套,如今的媒體還有多少節操了。嘴上說,抱歉,你打辦公室吧,具體情況谘詢他們。那女的碰了軟釘子,悻悻而退。
兩分鍾後葉秦來電話的時候,我看都沒看來電顯示,憤然道,提醒你,打辦公室!葉秦嘿然,說你吃槍藥啦?我身子往椅背一仰,哀歎說,姐不堪其擾。葉秦嘻嘻哈哈說,哪個男人騷擾你啦?扯。有事說事。我製止她。中午來德克士。葉秦說。你腦子又短路了?我真希望你腦子短路下去,拯救了你自己,也成全了我。葉秦說了句不識好歹,收線。
葉秦是我朋友,自由作家。所謂自由作家,就是沒工作,自己在家寫小說、劇本什麼的賺錢。她酗酒、吸煙,許多女人不該有的壞毛病她一樣不缺。她還喜歡星座、風水學等具有神秘色彩的事物,我覺得她在這方麵的造詣高於文學,可能與她本人神經質的性格有關。但我從未當麵這麼說她,她自尊心強烈,我怕惹火了她。
中午,我和葉秦坐在德克士的僻靜角落裏。葉秦晃著手裏的咖啡,定睛看我,半晌冒出一句,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我摸摸臉,有嗎?葉秦嚴肅地點點頭。葉子,我睡不好。於是,我跟葉秦講了一段時間以來的夢境,當然,我瞞下雲澤的一節。葉秦聽完我經曆的夜晚痛苦,解釋為這是我的親人在那邊遇到一些不妙情形,比如生活拮據了,太孤獨了等等,通過夢見暗示我盡點孝心。她建議我給父親燒點紙,還給了我鎮靜藥,她說我的問題出在精神層麵上。
也許是燒了紙錢,也許是鎮靜藥起了作用,我連續多日睡得安穩,那些恐怖的陰影再沒來幹擾我。可這清寧中,也夾雜著幾絲不安———我夢見一種氣味,極討厭的氣味,頑固地飄蕩著。這種感覺讓我非常害怕,似乎家裏有什麼人窺視,無處不在。有天晚上,我又聞到那種詭異的氣味,迷糊著醒來,更是嚇得不輕:臥室那兒有一個腦袋,模模糊糊的,一動不動。那一刻,我停止了呼吸,死盯著它。三魂丟七魄的煎熬之後,我才明白腦袋是我新年時貼在門上的一隻兔子,笑盈盈地露出幾顆牙齒,舉著一掛鞭炮。
這錯覺真實存在的一天,我幾乎崩潰了。那天我下班,一進門就嗅到一股氣味,跟夢裏的一模一樣。我深吸著鼻子踅摸,發現茶幾旁的一雙拖鞋是氣味來源,我心裏咯噔一下,趕緊撂下包,收拾拖鞋,按在水盆裏刷了又刷。等我把拖鞋夾在陽台的晾衣架上,仰望滴滴答答的水珠,覺得那是我緩慢溶解的時光,消失在時光裏。
拖鞋是我買給雲澤的,米色,四十二碼,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人穿過。雲澤每次來,我會把拖鞋擺在門口位置,他換鞋的時候,我就抱住他,然後他抱我到床上去,絕望地親吻。雲澤上一次來,是兩個月之前,那天晚上十點多鍾,我看電視的時候睡著了,朦朧中,覺得有人從背後掐我的脖子,我瞬間驚醒,心怦怦亂跳。還沒平複情緒,雲澤的電話進來,他問我,你在幹什麼?看電視。我沒跟他說噩夢的事兒。我馬上到。他說。你在哪兒?我將信將疑,因為他很久沒來看我了,但我了解雲澤,他一向說話算數,答應你什麼,一定做什麼。附近。他說。十幾分鍾後,雲澤真的來了,當時,我趴在窗前,看著他把車停在樓下,街燈拉長他的身影。
雲澤喝了酒,他的應酬多,公務的,朋友的,沒完沒了,他不以此為負擔,反而樂在其中。起初,我還擔心他,時間久了我知道,他喝再多的酒也能把持住,無非情緒興奮,鬧你一會兒就乖乖睡覺,不像多數男人那樣失態失德。我扶雲澤到床上,倒杯溫水端給他,他撒嬌似的依偎著我喝完,抓起床頭櫃的書,胡亂翻開一頁,亂七八糟地念:據他說,他回家以後就害怕睡覺,每天晚上一睡著就有這種感覺,就好像我跌入一個黑洞,睡覺就仿佛是向死亡讓步,我每天晚上都開著燈睡覺,恐懼感傳遍我的身體,把我撕開。恐懼使每樣東西都帶上它的色彩……雲澤越念節奏越粘,念完“它的快感”,往我懷裏一歪,發出鼾聲。我凝望著熟睡的雲澤,腦海裏浮現幾年前的雪夜。我永遠記得那個台燈下的夜晚,我伏在電腦桌前看書,雲澤突然打電話,他說讓我拉開窗簾看外麵,我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遲疑地掀開窗簾。哦,是雪,一場特別的雪,它們悄無聲息地鋪在橋上、樹上、樓頂、河套,結晶的顆粒閃閃發亮。看到了嗎?雲澤問我。嗯。我內心有什麼東西紛揚。你在哪兒?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看雪啊!雲澤磁性的男中音傳遞過來。我沉默了。我沉默不是無話可說,是想問他我也和他去看雪,可我沒說出口,我猜到他剛散酒局,想象他站在街燈下,雪花飛落他的頭發,他的肩膀,和那件藏藍色呢大衣上。明早咱們早一點走吧,路況不好。我的情感雪花般飛舞的時候,雲澤夢一樣的聲音縈繞耳畔。然後,我們確定時間,實際上,是雲澤定的,想來,彼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決定和他在一起,就等於將一切事情的決定權交給他。等於說,在他麵前,我喪失了自我。葉秦為此憤憤不平,多次嘮叨我,說我就不明白了,你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怎的就肯為他低到塵埃裏?我說我也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努力挽留雲澤的氣息,直到夜深也毫無睡意。翌日清早,大雪彌天蓋地,我坐上雲澤的車,出城一起下鄉。鄉村的雪景真美,一條公路隨著冰凍的溪水蜿蜒,大雪迷蒙了綿延的山脈、村莊、田野,周遭安靜得近似虛幻。我不敢和雲澤搭話,怕影響他開車,也不知道什麼話題合適,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的滿目銀白。在一段有成片鬆林的路上,雲澤拿起手機,拍下幾張照片,示意我看。接手機的瞬間,我倆的手指碰撞,像兩隻年輕的麋鹿,冒失地撞上彼此,一驚,急忙彈跳後撤。剩下的路程,我倆默默走完了。再後來,我收到雲澤的一條短信:後羿想要太陽,卻不敢……那是雲澤發給我的第一條短信,我在局機關大會的會場收到的。再後來,我們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