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裏,黑貓又現身了。它跳到帶格子的酒櫃上,把玻璃的陶瓷材質的杯子罐子給踢翻,丁當的碎裂聲驚醒了我的睡夢,我十分害怕,但不得不強作鎮定,點亮餐廳燈。黑貓縮在餐桌下,齜牙咧嘴地瞅著我,一臉報複的快意。那一瞬間,我有點兒發懵,不知是夢的繼續,還是殘酷的現實。但我對它嚴厲不起來了,取出冰箱裏吃剩的半條茄汁魚,放在門口,近乎哀求似的對它說:吃完了就走吧,去做你該做的事,別再讓我看到你!它搖擺著快感的尾巴,邁著傲慢的步子去吃魚,我趁機在它身後關上了門。但我知道,它不會善罷甘休的。
第四天它果然若無其事地躺在沙發扶手上,一副慵懶愜意的姿勢,完全把那裏當作它的地盤。而這一次,它習慣性地把沙發罩視為排泄場所,黏糊糊的屎堆在上麵———我早已將雲澤專用的拖鞋套上軟膜,裝進鞋盒裏,防止它再次施暴。但因為它的汙染,我再也不會讓雲澤穿在腳上,我想重新給他買一雙,且在商場選好樣式和顏色,但我遲遲沒有買,我不知道雲澤哪一天回到我身邊,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
那天晚上我又沒睡著,數羊、服藥片全不管用。
葉秦用審查的目光打量我的時候,我快抽成一隻幹癟的柿子。
貓是有靈性的動物,從肉體層麵來說,它可能是精神不順利的表現,代表某些轉化的可怕的東西。葉秦話裏有話。
葉子,那隻貓……太折磨人了……
其實我早就想說,是人在折磨人……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嗎?葉秦眨著眼睛問我。
我無語。
隔了一會兒,我說,葉子,我想跟他要孩子……我眼裏湧起淚光。
親,你幹擾他了,他不會同意的,他不屬於你一個人。
可是葉子,除此之外,我別無他路……
目前呢?你們很久沒聯係了?
我點點頭。
打算怎麼辦?
我搖頭。
親,這事兒我也沒招,我他媽也是這種事的受害者,我能幫你的,就是等它再出現,一起對付它。
似乎黑貓預感我倆要聯合懲罰它,一連幾天沒露麵,我以為它從此銷聲匿跡,我重歸安寧了。但是有一天,黑貓再度重演趴在沙發扶手上迎接我的鬧劇。我沒有絲毫猶豫,馬上給葉秦打電話。十幾分鍾後,葉秦渾身酒氣來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葉秦像野獸一樣凶猛,一句話沒說,直接向沙發奔去,迅捷地抓住黑貓的脊背。黑貓嗷地一聲,四爪騰空,緊緊扣住葉秦的胳膊,爾後,我聽到一聲低吼。
天啊!我被葉秦胳膊上一道一道的血痕驚呆了。它惡狠狠地撓了她,撓傷的地方像種莊稼趟的壟溝,瘮人地凹陷下去。
王八蛋!它在衛生間!葉秦的聲音變得尖利。
我倆一起擁進衛生間,把發狂的黑貓堵在角落裏,但我不敢動手,它齜著牙,嘴裏發出粗重的呼吸,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葉秦已經孤注一擲了,她伸出鮮血淋漓的手臂,掐住它,衝到陽台順著欄杆之間的空隙揚手扔出去。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見黑貓從空中墜落的姿態,它緊攏前爪和後爪,縮著腦袋,身子像一隻煮熟的蝦,從我的視野快速消失。很快,樓下傳來咚地一聲,再無聲息。
趕走惡魔,我心裏無比輕鬆,昏睡了一整夜。但翌日早晨臨出門時,我忽然猶豫,甚至害怕了。我想,要是在院子裏遇到那隻僵硬的黑貓怎麼辦,或者,它還剩下一口氣,半死不活地躺在那裏怎麼辦?人說貓有九條命,它沒那麼容易死的,它若不死,再變本加厲的來報複我,我豈不慘到家了。可我的擔心完全多餘,院子裏一切正常,花池裏開著花,樹木和昨天一樣綠,違章停泊的私家車,還霸占原來的位置。我沒有再多想,穿過院子,往大街走去。
黑貓就這樣消失了,可我的心情越來越差,更糟糕的是,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心裏逐漸縈繞著負疚感,我不想弄死它,隻是想趕走它,別再來煩我。可它最後被我倆合夥給摔死了,我倆成了害命的凶手。因為這一層,有時候我下班回家,總覺得它趴在沙發上,保持著隨時撲向我的姿勢。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我的生日到了。葉秦說,要我去她家,她給我慶生。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兩人全喝高了,葉秦把酒瓶子往桌上一躉,嘟嘟囔囔地罵某些男作家,她說我告訴你,別看他們作品寫得高尚,骨子裏邪惡著呢,一個個都他媽的流氓,借文學的名義耍流氓,他們感興趣的,就是跟你上床!我朦朧知道,葉秦前段時間跟一個有名的男作家好了,看樣子,兩人又掰了。她那個世界離我遠,我插不上嘴,任她罵著快活。而事實上,她要在那個圈子裏生存,類似的事情就免不了,權當是成長投資吧,我想她深諳這一點的。罵完男作家,葉秦眯縫著眼睛,掃蕩我的臉。我懂她的意思,她不願戳穿我的疼處,隻用眼神詢問,我說,沒信兒。
喝完酒,我謝絕葉秦的挽留,栽栽晃晃回了家。我把自己放在床上,被子拉在身上,床單和被子是橘紅和米白疊印,帶大朵小朵的花,繽紛像春天的花園。我躺在花朵上,想著雲澤春節後來看我的情景,之前,我特意換上這套床品,暗含重逢的喜慶。雲澤走了之後,我按原樣包好擱在櫃子裏。我覺得,我是把雲澤的氣息保留在棉織品的纖維裏了。我還想著有一年的生日,雲澤開車帶我去鄰近城市玩,在那座江邊旅館裏,我度過一生中最溫馨幸福的三十歲生日……
我想到筋疲力盡的時候,伴著窗外的風聲睡著了。在夢裏,我回到養大我的村莊,我和父親在西山溝砍柴,這是春天,鳥兒在山穀鳴叫,溪水汩汩地淌,樹葉子嫩綠。父親揮舞著斧子,砍倒碗口粗的小樹,用鐮刀把小樹的枝丫卸掉,和木棒一起打捆。父親幹得很專注,他有些熱,脫下飛邊兒的草綠布衫掛在樹上,隻穿一件同樣飛邊兒的駝色舊毛衣,他的身前身後,堆著一捆捆橫七豎八的新柴火。日頭越升越高,父親幹累了,坐下來休息。他掏出兜裏的煙絲,裝在紙條裏,擰成一根煙,劃火點著。父親吸著煙,目光放在老遠老遠的山上,若有所思的神態。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我有我的事情做,我折了幾根蒿子,摘掉細碎的椏杈,跑到溝壑邊,采下殘冰上盛開的金色冰淩花,一朵朵插在蒿子上,就成了漂亮的花束。我舉著花束湊到父親身邊,問他好看不好看,父親微笑著說,好看。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跟著,他問我幾點了。我拾起他放在衣服上的手表,看一眼,說快中午了。父親便站起身,往另一條山間小路走去。我在後麵喊他,爹,爹,你去哪兒?父親頭也不回,拐個彎就淹沒在茂密的樹林裏。
爹———
爹———
我醒來,枕邊一片濕潤。這時,似乎有誰輕輕蹭了我一下,我翻過身,看見那隻久違的大貓在蹭我。我心裏一軟,臉貼向它的脊背,像親近久別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