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
小說
作者:李存剛
從溪頭溝到縣城有五公裏的路要走,天剛放亮,張華珍就起了床,把自己收拾妥當,然後從大門後的牆角裏拿起杵路棍,一步一步地走向縣城。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洗好的衣服就掛在臥室的床頭,都是在初春的陽光裏晾曬過的,湊到近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陽光和洗衣粉混合而成的清新氣息,柔柔的,軟軟的,十分好聞。滿頭的發絲早就是銀白了,春節時兒媳和兒子帶著孫子從深圳回來,兒媳一邊替張華珍梳理剛剛洗過的長發,一邊慫恿著:“娘哎,剪了吧,梳起來方便。”兒媳說得真誠而又懇切,張華珍聽著,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最終沒能抵住兒媳的勸誘,哢嚓哢嚓幾下,就讓兒媳把自己變成了個短發老婦。現在張華珍隻需拿著木梳子,將頭斜靠近手邊,順著頭頂前後左右幾下,再將額前的頭發撇進發夾,朝發叢裏一卡就完事了。
張華珍患有多年的肩周炎,一抬手臂就鑽心地痛,沒有了長發,張華珍便極少再感覺到抬手過後的劇烈痛感了,這也是兒媳的初衷。張華珍心裏明鏡似的,但從聽聞兒媳手間的剪刀哢嚓哢嚓的時候起,張華珍心裏就縈繞著一種失落,甚至比當初兒子帶著兒媳孫子遠道深圳時還要強烈,還要持久。張華珍還患有嚴重的膝關節炎,一到陰雨天,雙膝就酸軟疼痛,發作嚴重時,必須得拄著杵路棍才能勉強走路。在兒子兒媳的要求下,張華珍去醫院看過多次,照愛克斯光,抽血化驗,拔火罐,捧回大把的中藥西藥吃,中藥包紮,總之是該做的檢查都做了,什麼方法也都用過了,膝部的腫和痛卻不見絲毫好轉,張華珍問過醫生:咋這個樣子呢?醫生笑著,和顏悅色地對張華珍說,老人家,一台機器老舊了,磨損壞了,想要讓它恢複如新,可能嗎?張華珍從此再不去找醫生看膝。
從溪頭溝到縣城,全是平平展展的水泥路。張華珍拄著棍子跨出家門時,太陽剛剛掛上對麵的山頂。公路上不時有汽車呼嘯而來,張華珍老遠就聽見了,腳步很自然地挪向了路邊,而後站定,叉開雙腿,雙手扶住杵路棍,目送著汽車疾馳而來,又飛快地遠去。
張華珍如釋重負地舒上一口長氣,卻不急著動身趕路。張華珍去縣城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要辦,因此她總是慢騰騰的,很享受也很沉重的樣子。張華珍曾經是溪頭溝著名的急性子,十八歲就結了婚,但一直到三十歲才順利生下此刻遠在深圳的兒子,之前和之後,張華珍有過幾次身孕,但沒有一次懷過五個月的。起先是不懂得自我保護,後來是覺得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無所謂了,不管懷沒懷上,她總是攬到活計就幹,不管輕重,遇到該發的脾氣,火星一般劈劈啪啪就爆出來,從不拖延。等她終於覺得該慢下來的時候,已經火急火燎地活到了古稀之年,不慢下來都不行了。
路邊的坡地裏,大片的麥苗經過一冬的霜雪,突然醒了過來,一個勁地躥著個兒,眼看著就看不見泥土了。目力所及,盡是綠油油的色彩。麥苗上掛著濃重的露珠,搖搖欲墜,稍稍觸碰一下就要碎落的樣子。張華珍依稀記得眼前是誰家的土地,與之比鄰的又是誰家的土地,乃至它們之間的分界,張華珍也都還依稀記得。麥地高處是一片竹林,竹葉蔥翠,一如張華珍記憶中的樣子。張華珍的目光四下裏掃視了一遍,然後停駐在竹林斑駁的陰影裏,腳步開始蠢蠢欲動,似乎是要爬上眼前的斜坡,去到竹林裏去,但她並沒有邁開腳步,隻靜靜地立在那裏,微微地仰著頭,散淡的目光漸漸聚攏到一起,綻放出柔柔的奪目的光彩。
竹林的最高處是一塊平地,平地中央是一座高聳的墳塋,裏麵躺著十多年前病逝的老伴。一片普通的竹林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當它和老伴有關時,它便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張華珍注視著林子,嘴角開始不規則地蠕動。那是她在說話了。可她周圍沒有聽眾,她具體說了些什麼,隻有地裏的麥苗和風知道了。
張華珍不住地說著,雙眼迷蒙中,漸漸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尊立體而動人的塑像。
等雕塑開始移動的時候,她就像一輛注滿燃油的汽車,行進的速度快得出奇,步伐也異乎尋常的穩健。
醫院門口的保安老王對張華珍有印象。每天進出醫院的人何止成百上千,老王注意到,天氣晴好的日子,人流中隔三岔五的就會出現一位老婦,滿頭花白、齊耳的短發,穿幹淨整潔的衣裳,她總是在人流進出的高峰趕來,手裏拄著一根杵路棍。老王同時發現,老婦總是一個人,慢慢騰騰地走進醫院,隔上三五十分鍾,又慢慢騰騰地步出醫院大門。
憑借在醫院做多年保安總結出的經驗,老王斷定,老婦是腿或者腰出了毛病。這當然隻是老王私下裏的揣測,求證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他隻要跟著老婦去到醫生診斷室,也就一目了然了。但老王從沒想過要這麼幹。老王是個在醫院工作多年的認真負責的保安,他明白自己的崗位在醫院大門口,隻要穿一天保安服,他就必須在醫院門口堅守一天。
所以這天,當張華珍在醫院門口站定,遲遲疑疑地走向老王的時候,老王就知道老婦大概是需要他幫什麼忙了。這同樣隻是老王的揣測。有一個很大的可能無法排除,老人要走靠近門邊的路進到醫院裏去,進出醫院的大門大開著,人們走大門中間還是靠邊進出,其目的和結果都是一樣的。因此老王站在那裏,看著老婦一點點靠近時,並沒有主動表示什麼。
“那個,住院部咋走?”張華珍問。
張華珍開口說話的時候,就站在老王身前不到五十厘米的地方,周圍人來人往,但都在更遠的距離之外,看樣子也沒有人認識老婦,這讓老王確信老婦是衝著自己說的。
“哦,你從那裏拐一下,進去就是了。”老王說著,抬手指著住院門前的那個拐角。老王所以“哦”的一聲,是因為他心頭油然而生的疑惑,醫院的住院部和門診僅僅隔著一條不長的走廊,他不敢相信近來頻頻在醫院進出的老婦,竟然會不知道住院部咋個走。
張華珍順著老王的手看了看,嘴裏禁不住也“哦”了一聲。但張華珍的“哦”卻是因為恍然大悟後的表達和釋放,和保安老王的那一聲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謝謝你!”張華珍一邊說著,一邊朝老王指給的方向邁開了步子。但就在眼看著就要拐過住院部外那個拐角時,老婦突然停止了向前的腳步,轉而向著老王快步走來。老王一時有些發呆,但隻是那麼短短的一瞬之後,老王便在腦海裏對老婦的行為進行了快速的分析和總結,在老王看來,可能的情形不外乎兩種:一是關於住院部,老婦還有什麼具體的細節沒弄清楚,她返身回來,就是要找老王問個明白。比如老婦是要去找人,但不知道具體的樓層。住院部是一棟大樓,整整八個樓層,從一樓到八樓,老婦可能要去的地方很多,她是要從老王嘴裏得到準確的信息;二是老婦的年齡,她看起來不下七八十歲了,腦殼裏的細胞顯然已經退化,不能和常人一樣對自己的行為發出精確有序的指令了,用通常的話說,就是患上老年癡呆了。老王覺得,兩種可能性都很相像但又都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