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離開的好,她想。

這時候,張華珍感覺到左側的身體被擦身而過的人輕輕地碰了一下,因為碰撞很輕,幾乎沒對張華珍的行進造成任何影響。接著張華珍就感覺右側的褲兜裏塞進了兩根硬物,兩根硬物首先在她的大腿外側點了一下,然後開始深入到了褲兜的深處,一邊深入,一邊調整著深入的方向,就像兩根裝了攝像機的探頭在不斷掘進。張華珍斷定那是兩根手指。張華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握著杵路棍的手隨之微微地鬆了一下又迅速緊握了起來,她想去抓住褲兜裏陌生的闖入者,但她放棄了,她想到自己右側的褲兜裏不過是出門時特意揣進去幾張紙巾。剛開始她就想到了褲兜裏所裝的隻有紙巾,但她一時忘記了是在左側還是在右側的褲兜,就在她想伸手抓住那兩根手指的時候,她想起來了在右側。她準備紙巾是為自己擦汗或者上廁所用的,她有些擔心如果捉住了褲兜裏的闖入者,她有可能會因為對方激烈的反應而倒伏在地,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肯定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她不想因為幾張紙巾躺進住院樓的某個房間。

不大一會兒,張華珍就感覺到褲兜空了,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褲兜裏的紙巾真的不見了,張華珍搖了搖頭,又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張華珍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地方不對勁。如果自己的褲兜裏真裝著錢呢?如果那兩根手指再伸進別人的衣兜呢?這麼一想,臉上浮現的笑容即刻僵住了。

張華珍想到了叫喊,隨即張開了嘴。

保安老王和同事趕到的時候,張華珍正站在過道上,越來越多的人圍攏在她周圍,兩側的褲兜都被翻轉了出來,像兩隻巨大的耳朵。張華珍不緊不慢地向人們講述著自己的遭遇,講著講著,話語間便有了哭腔。人們開始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繼而就有人向張華珍表達自己的同情和安慰。這時候,張華珍覺得是該哭的時候了,於是張開嘴,將說話聲變成了哭聲。張華珍著重注意了哭聲的響亮程度,她一哭出聲,過道兩側病房裏的人們都聽到了。越來越多的人循著哭聲走出了病房,聚集到了張華珍身邊,逼仄的過道於是被擠得水泄不通了。

老王和同事走上前,站在張華珍身體的兩側,攙扶住張華珍的臂彎。張華珍怔了一下,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抗的意思,任由老王和同事架著,走向了保安室。

張華珍所說的事情在監控拍攝到的畫麵裏得到了證實和重現。畫麵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人把剪刀一樣的中指和食指伸進張華珍的褲兜,很快又抽出來。抽出來的時候,兩指間夾著一團白花花的紙團。但那人顯然是個老手,他穿了一件高領的風衣,還把頭垂得很低,並且把下手的地點選擇在了監控的斜前方,監控畫麵裏隻看到他蓬亂的頭發,幾乎看不到他的臉。

“大娘,多少錢?”老王的語氣有些急切。

“抓住他!”張華珍的嘴唇有些哆嗦,“真沒良心!抓住他!”

張華珍明顯地答非所問,但她的要求實在是正當的,合理而且合法。可老王很清楚自己不是執法工具,發現某人正在幹壞事時,製止壞事的發生是必須的,但要抓幹壞事的人,給予懲罰,那該是公安的事情。好在,就在他們攙扶著張華珍來到保安室以後,就打通了公安的電話;好在,公安人員很快就趕到了醫院。

“是他!”看著監控錄像,經驗豐富的公安人員一眼就認出了畫麵上的那個人。他們的根據是什麼,他們沒有向張華珍透露,但他們告訴張華珍了,那人是個慣犯,不久前剛剛抓進去過的。

“那就再抓!“張華珍對公安人員說。

公安人員未置可否。但公安人員接著問了張華珍一個和保安老王一模一樣的問題:“你丟了多少錢?”

公安人員問得很嚴肅很認真。張華珍的臉上顯露出了難色。公安人員捕捉到了張華珍情緒上的變化,又嚴肅認真地問了張華珍一次。

後來公安人員和老王就都笑了。在公安人員的追問下,張華珍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公安,那個人從褲兜裏夾取的其實就是幾張紙巾,她的身上沒有現金。像一部構思精巧的小說有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尾,公安人員和老王一下就覺出了事件的有趣,公安人員和老王都沒能抑製住胸腔裏洶湧潮水,他們笑了起來。

張華珍卻有些懵。她不知所措地盯著年輕的公安,再一次說出了自己的要求:“你們一定要抓住他!”語氣已是近乎哀求了。

“會的,會的會的。”張華珍聽到年輕的公安說。

張華珍是在走出醫院大門時想到自己身上的存折的。兒子兒媳每月按時從深圳寄錢回來,可張華珍沒有什麼用得著錢的地方,她把錢從郵局取出來,就地存進在郵政儲蓄開設的戶頭裏,幾年下來,竟然有了一個龐大的數目。

張華珍就勢在醫院大門口外的花台坐定,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貼胸的衣兜裏。她的手指很準確地觸摸到了包裹存折的手帕。

坐在醫院大門外的花台上,像坐在搖籃裏,身體開始不住地前後搖擺,眼裏湧出的淚花在溝壑縱橫的臉上形成兩道細細的水流,無聲無息、源源不斷地流淌。但她臉上的笑容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她流淚絕對不是因為悲傷。

終於收住笑容,讓身體停止搖擺之後,張華珍開始小心翼翼地包裹手裏的存折,她一層一層地將手帕理平整,折疊,直到包裹存折的手帕變成一個小小的長方體。然後張華珍將長方形的手帕揣進貼胸的衣兜,這才扶著花台,慢悠悠地站起身。她想,以後是再也不來醫院了。她不知道,她在花台上所做的一切,保安老王看得一清二楚,像一個演員把自己精心準備的演出完整地呈現給了觀眾。

但老王不是觀眾,老王是一個在醫院工作多年的負責人的保安。望著張華珍漸行漸遠的背影,老王大張著嘴,有一種大聲吼叫的衝動,就在吼叫聲即將迸發而出的一刻,老王突然覺得這樣的做法有些不妥,狠勁地憋住了。因為憋氣,老王的表情就顯得有些惡狠狠的。

“瘋子!”保安老王惡狠狠地說。聲音輕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聽上去也沒有一點咒罵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