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走得太急,張華珍回到老王身邊的時候,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老王張望著張華珍微微泛紅的臉,真擔心她會忽然間喘不上氣來。

張華珍不好意思地衝老王笑了笑。因為有剛才的分析做基礎,保安老王特別聚精會神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希望從中可以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那個,謝謝你啊!”張華珍說。

“人一老就糊塗了,剛才急急忙忙的,起碼的禮貌都沒有!謝謝你啊,大哥!”張華珍補充道。

老王大張著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張華珍的話讓老王的假設統統變成了無稽之談。老王是真有些不敢相信,老婦火急火燎地返身過來,竟然就是為了對自己表示感謝。

保安老王的手腕幾乎是下意識間挽住張華珍的,老王聞見一股清新的洗衣粉經過陽光晾曬後殘留下來的氣息,柔柔的,暖暖的,很好聞。老王的臉頰和耳朵因為羞愧有些發紅。他挽著張華珍,輕聲在張華珍耳邊不停地叮囑:“大娘,你慢點!大娘,你慢點!”張華珍笑嗬嗬的,不住地點著頭。他們相互依偎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遠遠看去,活像一對情真意切的母子。

挽住張華珍的臂彎,保安老王的心緒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他想自己應該盡快趕回醫院大門去。他把張華珍送到住院部外的拐角處就鬆開了手。我要回去了。老王指了指醫院門口說。張華珍扭過頭,很肯定地點了點。

保安不跟著進去,這正是張華珍所希望的。她不記得來醫院多少趟了,此前她總是去門診部,靜靜地坐上一會兒之後就走,出現在門診部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也沒有誰因為她出現次數的增加而認出這個無所事事的老婦。門診部的診斷室外擺滿了長椅,每次張華珍到了那裏,選個最靠近診斷室門口的空位子坐下來,看著一個又一個滿臉愁雲的人不斷進出,她就覺得自己其實是幸運的。是的,老伴是不在了,兒子兒媳也帶著孫子走了,但和自己身體的健康比起來,這些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張華珍一次又一次地確定。張華珍曾想到過菜市和車站,可每次一進到城裏,腳步就不由自主地將她帶向了醫院。後來她想明白了,菜市和車站的人是多,但她從沒去過那裏,她的腳步不認得去那裏的路。今天,就在腳步踏進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張華珍突然想去住院樓裏看看。她老早就在門診部聽說醫院新修了八層高的住院樓,說起的人個個都有些抑製不住的興奮,今天她想去看個明白,同樣是躺下治病,新住院樓裏到底有什麼值得人們興奮的地方。

這是張華珍一個人的秘密。為了避免秘密泄露,張華珍站在住院樓外的拐角處,看著保安老王跑到醫院大門口,這才放心地邁開步子,向著住院大樓走去。

保安老王指給張華珍的是一條捷徑,入口便是門診與住院樓相連的走廊的盡頭,一進門,就跨進了住院樓的底層。那是住院樓的中間部分,如果單獨來看,右側與走廊是一個大寫字母“L”,站在過道上,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玻璃窗戶;左側則是一個倒置的“Z”形,站在過道看的時候,看到的同樣是一堵玻璃牆,過道在那裏拐過彎,折過去還有長長的一段,因為是第一次走進住院樓,這個玄機張華珍自然不知道的,但張華珍注意到了如織的人流,盡管兩側新嶄嶄的過道都亮著明晃晃的燈盞,但從左側進出的人明顯要比右側多。張華珍毫不猶豫地走向了左側。她想去就是人多的地方。

過道上人來人往,腿腳方便的人們像是在追趕什麼,急切而紊亂的步伐近似於飛奔,而那些坐著輪椅或者拄著拐杖的就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了,盡管坐進了輪椅或者拄著拐杖,被人推著或者自己晃晃悠悠地在過道上走,但他們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傷病後的痛苦,他們樂嗬嗬地笑著,打張華珍身邊經過。有人甚至隻拄一根拐杖,另外一根則橫舉在腰間,一搖一晃地走。張華珍慢慢騰騰地走著,有一瞬間,她恍惚覺著是走進了一處人聲鼎沸的遊樂場。

打破這個錯覺的是一個老太婆,老太婆就出現在張華珍不遠的前方,少說也不下八十歲,草樣的白發剪成了和張華珍一樣齊耳的短發。老太婆坐在輪椅上,耷拉著頭,麵無表情或者說是看不出表情,但張華珍看到了老太婆的臉———她是歪斜的。張華珍定了定神,確定不是因為自己老眼昏花,張華珍同時還看到了老太婆歪斜的嘴角掛著涎水,亮晶晶的,與嘴角相對的前胸上墊了一塊手帕,因為不斷有涎水滴落下來,手帕已經濡濕了大片。老太婆的雙手無力地垂放在懷裏,一手的掌心對著另一隻手的手背,似乎要摟抱住什麼,但兩隻手始終保持著相扣的趨勢,始終沒能扣到一起。

張華珍有一種想要說些什麼的衝動,她在過道裏站定,遲疑著,就在她準備開口的時候,她看到了老太婆的一雙眼睛,張華珍分明感覺到它們是朝向自己睜著的,細一看又像是什麼也沒看,它們像兩眼淺淺的敞開的枯井,它們視一切為無物。

走到過道左側拐角的時候,張華珍探著頭,望了一眼過道豁然延伸出來的部分,就沒再繼續前行。除了長度的延伸,張華珍並沒有發現可以讓自己繼續前行的東西。但張華珍並不感到失望,她來到了醫院住院部,看到了長長的有拐角的過道和亮如白晝的燈光,看到了和門診部一樣叫她數不過來的病人,她曾想要和其中一位說話卻未能如願,因為沒想好說什麼合適,也因為她不能確定即便自己說了對方是否願意聽。這是密不可分且具有決定性的兩個方麵,而且兩個方麵指向了張華珍希望的反麵。

張華珍開始往回走,像一個地下工作者深入到一個新的地點,探明所需要的情報之後抽身離開。身邊的人們和她走進來時一樣,甚至也和門診部的人們一樣,沒有誰注意到這個陌生老婦的到來和離開。張華珍內心升起一陣淡淡的失落,這是張華珍到門診部很多次從未有過的,今天第一次進到住院樓裏,她就被突如其來的的失落感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