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城在哪裏(1 / 3)

歡城在哪裏

新視點

作者:王一

梅園在一幢三層樓前停了下來。這幢樓看上去很舊,從外麵看就像很多年前的筒子樓,灰色的水泥牆麵沒有任何粉飾,水泥脫落的地方,露出被風蝕殘缺了的紅磚,一片連著一片,像被燒傷後重新長出來的一塊塊紅褐色癰斑,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用白水泥補修過的裂縫,仿佛老人臉上疊加起來的皺紋,在若隱若現的陽光下,顯得更加蒼老。長長的走廊被一扇扇綠色油漆刷製的木門分割開,像一張張嘴,緊閉著,剝落的油漆露出腐朽的灰褐色門板。

我跟著他一口氣爬到三樓,在樓梯右麵第一個門前停了下來,他拿出鑰匙打開門,說:“到了!進去吧!”

“好的,你回吧!”

我狠狠地把門關上,但隨即又將門打開,見他仍呆立在門口,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不出是氣憤還是憐憫,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拔下門上的鑰匙,又一次將門重重地關上。

就在梅園打開門,我踏進屋門的一刹那,一股刺鼻的腐黴味立時灌滿我的鼻腔,直鑽進我的大腦,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願把門敞開,因為我知道,隻要一打開門,梅園就會跟進來,我不想讓他進來,隻想一個人在屋裏待著。屋裏很靜,靜得可以聽到我的心跳。過了很大一會兒,我還是沒聽到他挪動腳步的聲音,無奈,我隻能在屋子裏長出一口氣,但濃濃的黴味一直難以從腦海中驅走。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中間被一道藍色布簾隔開,外間擺放著沙發、電視、飲水機,倒立的塑料桶裏隻能看到桶底大小的水,我不知道黴味是不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塑料桶看起來不知摔打過多少次,有幾處癟了進去,髒兮兮的像從來都沒刷洗過,當我用手觸摸時,發現上麵並沒有灰塵,像剛剛打掃過。輕輕拉開布簾,裏麵靠牆放著一張床,床單幹幹淨淨的,被褥疊放整潔一新,這讓我覺得它像旅館,但又不完全像,看上去更像宿舍。後麵是一扇大窗戶,也是用綠色油漆漆過的木窗,像門一樣陳舊,雖然裝著玻璃,透明得可以看到窗外的一切,但被一堵高高的水泥牆擋住,除了灰色的牆,什麼也看不到。就在我把鑰匙扔在沙發旁的茶幾上時,突然聞到一股特別的味道,但一時想不起那味道曾經在哪裏聞到過,那麼熟悉。

我聽到梅園在門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的腳步聲,之後是下樓踩踏樓梯的聲音,很重,就像在耳邊,腳步聲漸漸消失,我知道他走了,但卻覺得他離我越來越近。

直到我疲憊地躺在床上,閉上眼,那沉重的腳步聲依然縈繞在我腦海裏……

1

過了不知多久,我才清醒過來。

我渾身酸疼地爬起來,才想起剛才明明記得這裏平平坦坦的,連個台階也沒有,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這麼陡的坡?真是撞了鬼!難道是我記錯了?還是往回走的時候誤入了另一個通道?這想法在腦海裏一閃,我的頭立時“嗡”的一聲,炸裂似的一陣暈眩——從上車睡覺、被偷,到進車站,再到打開一扇進入出口的門……我所經曆的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種幻覺——這讓我越想越害怕,腦子裏頓時亂作一團。現在被困通道裏,我怎麼才能走出去?哪裏才有出口?早知這樣,還不如安心留在學校裏。

難道我走錯了?可出站口就隻有這一個,這一點我是從一開始就確認了的,沒有錯,可一進來就完全變了,連原來的入口也找不到了。這是什麼鬼車站?真不敢相信,竟然有這樣的車站!

我強忍疼痛,手腳並用地又向前摸索了一陣子,可走到頭,又是一個死胡同。這讓我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條封閉的管道裏,而且這管道的分支多得讓你不可想象,在這裏,你隻能摸索著前行,對於曾經走過的路,當你機械地再一次走過時,竟全然不覺。就在我伸開手臂再朝上摸索時,忽然抓到一個鐵抓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使出全身力氣向上攀爬。

不知爬了多高,也不知爬了多少個鐵把手,終於感到我的身體漸漸傾斜起來,我隻能努力地用手緊抓把手,用腳蹬住後麵的把手,因為沒有燈,什麼都看不見,我甚至不知道離地麵有多高,但我清醒地知道掉下去的後果。但當實在承受不住時,腳便耷拉下來,身子像吊在半空中,我竭盡全力地試著用腳尖觸摸牆壁時,卻觸到了地。直到我站在通道的地上,用手觸摸著左右兩邊的牆壁時,我懸著的心才暫時安定下來,,但一想起剛才的經曆,一想起自己爬了這麼高的垂直距離,我不禁又後怕起來——如果不是在通道底部摔倒,而是從這上麵摔下去,我怕是連出口也用不著再找了。我一邊慶幸著一邊害怕著繼續往前走,就在不遠處,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但一時找不到光源來自哪裏。

我心裏又驚又喜,急忙緊走幾步,就在轉過一個彎之後,光線漸漸變亮,我這才發現,原來光像是從一個洞口照射進來的。但看上去隻是一道窄窄的縫隙,光就是從縫隙間擠進來的,而且隱約可以聽到外麵傳來的陣陣嘈雜聲,借著亮光,我幾乎奔跑著來到近前,驚喜地看到,那光線不隻是一道,而是三束光紅,它們緊緊地連接在一起,我隱約可以看到一扇鑲嵌在牆上的門,我突然意識到它就像一張巨大的嘴,而我竟然在它的肚腹中無頭蒼蠅似的不停地鑽來鑽去——內心抑製不住的驚喜促使我用力推了推門,但它紋絲未動。我一急,抬腳對著它狠狠踹去,但還是沒開。

“誰啊?”一個聽上去有些蒼老又渾濁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我——劉一水!”

“劉——一水,是——誰啊?”

“劉一水就是我!幫我把門打開!”我幾乎吼叫起來。

“真是奇怪!這麼多年——我——怎麼沒發現,這裏——還有個——門?這裏——怎麼——會有門!”

我聽到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之後便沒了動靜。又過了一會兒,一陣呼嚕聲傳來,隨即聞到一股濃重的酒精味。我的心裏不禁又急又氣,沒想到剛找到出口,還沒出去,這醉鬼竟然睡著了,我焦躁不安地對著門大聲叫喊,卻沒有任何動靜。真不敢相信它是一扇真正意義上的門,簡直像石牆一樣,但如果不是溜進來的光,誰都不會想到這裏還藏著一扇門。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之前路過的幾個死胡同裏,其中是否也藏有這樣的門?或許因為它們密封嚴實,透不進光,使我錯過了一個個出口……

“開門!”我聲嘶力竭地喊道,希望能喚醒那個沉睡的酒鬼,但喊了半天,也沒聽見他應聲,我感到一陣失望。突然“咣”的一聲巨響,讓我全身一震,我趕緊躲到一旁:“怎麼回事?”

“我要砸——砸開它!你——你讓開!”

接著又是一陣密集的撞擊聲,這時,左邊豎立的一束光漸漸變大,我心裏一陣激動,急忙用手去摸,石門從牆麵上凸了出來,我用力摳住門邊,想拉開它,但沒挪動,就在我遲疑的一瞬,突然一聲悶響,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頭便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濃重的酒精味襲來,我看到一張披著長發的臉,頭發亂哄哄的,仿佛很久都沒有洗過,但沒聞到異味,想是被酒味掩蓋了。他的臉黝黑鋥亮,上麵布滿皺紋,但下半個臉完全被胡須遮住,胡子也像頭發一樣又髒又亂。他看到我時驚訝地睜大眼睛,張了張嘴,隻吐出一個字:“你——”

“劉一水。”我感激地對他笑了笑,但當看到他身後斜照過來的陽光時,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怎麼會是白天?”

“可——不是——白天。”

我努力側著身子,從裏麵鑽了出來:“難道我在車站候車大廳裏走了一夜?”

“什麼車——站?”

“歡城汽車站?難道你不知道?”

“從沒聽——聽說過!”他舉起手裏的酒瓶,對著嘴喝了一口,沉醉似的咂了咂嘴,說,“連你——我——也是頭一回見到——怪了——我——在這兒呆了這麼久,還沒發現——這裏有道門——真是奇怪——”

“這是什麼地方?”

“歡——城——”

“歡城?總算到了!可——怎麼就跟做夢似的……”

“什麼做夢!”他詭秘地笑了一下,說,“這大白天的——做什麼夢!我倒是一閉眼就想做夢,可——總也做不了。”

我疑惑不解地問:“那車站呢?”

“沒——聽說過。”

見他滿嘴酒話,我不願再搭理他,想必是長期滯留車站無家可歸的酒鬼。正當我轉身去看剛才的出口時,那扇門竟然不知什麼時候關上了。我這才發現,它鑲嵌在一個巨大雕像的後麵,如果不是從裏麵走出來,我也不會相信這裏有門。圍繞雕像轉了一圈兒,真不敢相信,那扇門開在雕像的左腿上,正是流浪漢靠著喝酒的地方。雕像是用大理石雕刻之後拚貼起來的,它很高大,就像一座山,矗立在廣場中央。這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地麵也是用大理石鋪就的,有幾塊石板已經斷裂,但沒再修補,看上去廣場已經修建很久了。遠處三三兩兩的人,有的在悠閑地漫步,有的在奔跑,我知道那些人是在晨練。太陽似乎才剛剛升起,陽光看上去並不耀眼。

我又回到流浪漢的跟前,他倚坐的地方,鋪了一塊破氈布,灰不溜秋,又油膩膩的,已經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坐在上麵,上身倚靠在雕像腳跟上,眼睛緊閉著,像在沉睡。望著他邋裏邋遢的樣子,真不想理他,但我心裏又湧動著一陣陣的感激,不禁為自己慶幸著,要不是他,我永遠也打不開這扇門,也隻能被困在通道裏麵,真不敢想象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可讓我不解的是,明明是在傍晚進到車站,走了一圈卻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難道是我摔倒後昏睡了一夜?而我竟渾然不知?

“大爺!謝謝您!要沒有您的幫助,我還出不來呢。”我蹲下身,搖了搖他的胳膊,“您能告訴我去歡城市政廳怎麼走嗎?”

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看了看我,伸了個懶腰,不想瓶子裏的酒灑了出來,他趕緊用另一隻手接住,放進嘴裏舔拭了一陣兒,生氣地說:“什麼市政廳?這裏隻有歡城!”

“是的,你剛才說這就是歡城!可我剛來,不認得到市政的路。”

“沒有你——說的市什麼——政廳!”

“明明調令上寫的是來市政廳報到,怎麼會沒有呢?”我疑惑地望著他,心裏想流浪漢怎麼會知道市政廳!他怕是連去也沒去過吧。於是不想再問,但為了感謝他,我還是強忍著刺鼻的酒精味,盡可能地和他攀談,我指著雕像著問:“這雕像是誰?”

“史培思,是他建——造的歡城。”

“史培思?沒聽說過!”

“歡城人都知道——你是新——來的,當然不——知道了。”他又喝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瞥了我一眼,剛才的憤怒頓然消失,炫耀似的對我說,“傳說他是歡城的締造者,歡城人為了紀念他的豐功偉績,才建起這麼大的廣場,樹起這個雕像。”

“它看起來沒有這麼古老?”

“我來的時候就有。”

“你從哪裏來?”

“我從哪裏來?”他頓了一下,皺了皺眉頭,疑惑地看了看我,又朝遠處看了看,像在思索,“這個——我還真記不得了——連在這裏待多少年我都記不清了。”

“你沒離開過歡城?”

“自從來到這裏,我就沒記得出去過。”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問,“你從哪裏來?”

“山區。很偏遠的一個地方。幾個小時的路,我都不記得了。”

“你為什麼要來這裏?”

“接到一個調令,我就過來了。在山區裏待得太久了,也想到山外看看,換個環境,總有一種新鮮感。於是坐了長途汽車,鬼使神差似的把我拉到車站,又鬼使神差似的來到這裏。”

“還有這種事?”接著,他又感歎似的說,“歡城真是太好了,待在這裏,別說去什麼地方,就連想我都不願意想。再說,根本就沒必要去想,我現在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待在歡城——”

我想從這個酒鬼流浪漢口中再也不會問出什麼來了,於是決定離開。讓我感到好笑的是,臨別時,他還千叮萬囑地對我說,別忘了下次見到他時,給他帶瓶酒。因為心存感激,我隨口答應了他,心裏想不知下次還會不會再遇見他。況且如果下次來這裏,說不準他又不知去哪兒雲遊了。

看著偌大的廣場,我一時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空曠的廣場讓我無所適從,望著遠方,我感到無比茫然。為了盡快找到市政廳,我還是朝著人群走去,想從他們嘴裏打聽到去市政廳的路,但問了幾個人,他們的說法都和醉鬼一樣:從沒聽說過。這讓我怎麼也無法接受,不禁嘲笑起自己來,難道歡城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信函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歡城,現在到了歡城,卻沒人知道市政廳,這麼重要的一個部門怎麼會沒人知道?還從來沒聽說過?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這不是我要來的歡城?難道還有另外一個歡城?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一陣茫然,從坐車到車站,莫名其妙地丟失錢包、信函,這一個個經曆影像一樣不停地在我腦中閃現,我仔細搜尋著每一個細節,覺得肯定是在哪個地方出了岔子,當加油站在我腦中閃過的時候,我像突然醒悟過來似的,車停下來去加油,我和幾個乘客一起下了車,去了趟廁所,在廁所門前抽了根煙,然後就上了車,難道我上錯了車?但很快我便否定了自己,因為我清晰地記得,上車後我又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從坐上車直到從通道裏走出來,就像一個綿長的夢,讓我無法相信自己……突然,我的肚子裏一陣緊似一陣的叫喚,饑餓讓我無心去想一路上的遭遇。得先找點吃的。我想。可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怎麼吃?無奈,我隻能沿著街道,拖著沉重的步子,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忽然一股包子的香味襲來,我忍不住停下腳步,發現香味是從路邊的一個早餐店裏散發出來的,裏麵坐滿了人,靠門口坐著的一個中年男人正專心致致地吃包子,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不想我難耐的吞咽動作被他一扭頭發現了,羞得我趕緊低下頭。

“怎麼不進來?”

那人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我雖然有些害羞,但饑餓難耐還是驅使著我慢慢走近他。就在來到他近前的時候,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牆上貼著的紅紙,上麵寫著:

粥: 半小時/碗

稀飯:半小時/碗

包子:半小時/個

粽子:半小時/個

雞蛋:半小時/個

“這——怎麼不用錢?”我指著這些用時間標注的價格,吃驚不已。

“什麼錢?”

“飯錢!”

他對我笑了笑:“在我們歡城隻用時間。”

“怎麼可能?”

“在這裏不光吃飯花時間,買東西花時間,就是工作掙得的也是時間。”

“還有這麼奇怪的事?”

“什麼奇怪?歡城所有的東西全標著時間。要買就要付出相應時間的勞動,所以根本不需要錢。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

“可我的錢丟了。這個暫且不說,重要的是我的身份證、調令還有包裹全都丟了——”

“歡城人根本不需要這些。就像我,大家都知道我叫梅園,你也可以這麼叫我。”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我可從沒見到過你——”

“是的。”

“老遠就看你搖搖晃晃的,是不是餓的?你先自己去叫吃的。”

“可我沒有你說的時間——”

梅園大笑起來,不巧被嗆了一下,連咳了幾聲,不住地朝桌子底下吐,引得周圍的人都轉過臉看他。雖然我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他們似乎聽到了,旁邊幾個扭頭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讓我覺得很難堪。

“這個——你可以先賒欠,但你必須還上!”梅園終於止住咳嗽,聲音沙啞著說,“等什麼?還不快去要啊!”

聽到他的話,我才反應過來,誠惶誠恐地來到飯廳窗口,發現旁邊有一個顯示屏,上麵不時地跳出名字和數字。裏麵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做賊似的怯生生地說:“四個包子,一碗粥。”

我的聲音像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幾乎連我自己都聽不到。沒想到,那人盛了一碗粥放到窗台上,又從籠屜裏拿出四個包子放在盤子裏端給我。我接過來,剛想離去,被他叫住了:“你還沒簽單!”

我的心裏一怔,支吾道:“怎麼簽?”

“名字?”

“劉一水。”

他應了一聲,又用手指了指窗台邊的一台指紋機,我伸手摁了一下,屏幕上竟然出現了我的名字,時間為負2.5小時。我的心裏一陣激動,想這裏怎麼會儲存有我的名字?難道我早就記錄在歡城了?這歡城真是太神奇了!得流浪漢不想離開呢。

“好了。”那人的話有些生硬。

端著包子和粥往回走的時候,我的腦子裏依然疑惑不解,但想這的確比用錢交付方便,也更實用,就像指紋隻能屬於自己,別人無論如何也偷不去。來到梅園麵前,坐在他對麵時,我仍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對他詭秘地笑了一下,說:“還真像你說的,可以用時間買到早餐。要不遇見你,我還不得餓一上午?”

“誰要你這麼傻?”

“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我邊吃邊疑惑地問,“這一頓飯我用去了兩個半小時,貴不貴啊?”

“誰知道你能吃多少?如果不飽的話,不還得再花時間?”

“我怎麼還啊?”吃完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

“這個你不用擔心,消費的時間,完全可以用你的勞動掙回來。”

我越聽梅園說,越覺得離奇,從他的口中得知,我首先必須去點長那裏報到,以便讓點長為我安排住處。他說這裏所住的房子也不屬自己所有。勞動所得的東西,也都歸歡城所有,而我所擁有的隻有時間。用他的話說,連我這個人都屬於歡城。

“可我的包裹和錢都丟了——”在梅園帶我去找點長的路上,我依然念念不忘。

我的話立刻讓他不安起來:“這話可說不得,會出大亂子的!”

“在來這裏之前,我下車進站的時候,東西全都丟了——”

我還沒說完,他趕緊用手捂住我的嘴,警覺地朝周圍看了看,見沒有人,才把手鬆開,神情凝重地望著我,說:“記住,在歡城,不能說什麼是你的。鬧不好會出大亂子!”

“本來就是我的——可丟了——現在連我的身份都沒法證明了。”

“什麼沒法證明?”梅園生氣地說,“你不是吃到早餐了嗎?”

“這和身份有什麼關係?”

“說明歡城一定有你的記錄,不然你肯定吃不上——”

我突然想起買早餐時在顯示屏上看到的自己的名字,於是喃喃地說:“難道市政廳早就把我的名字錄入進去了?”

“那還用說?”梅園說,“就連我們沒見過的人,都存在裏麵了。除非他死了,或者還沒出生……”

“就是說我們現在可以什麼證件都不需要了?”

“歡城人從來就沒有什麼證件,無論到哪裏,隻要一按指紋就能找到你,還要證件幹什麼?那不是多餘的嗎?”

“可我還是不太明白——”我突然想起信函的事,於是對他說,“我的信函也丟了,怎麼去報到了?”

“什麼信函?”

“就是上級給我下的調令、介紹信!”

“要它幹嗎?”

“沒有它,我沒法報到!”

梅園哭笑不得地說:“這不是帶你去的嗎?”

“我們現在就去市政廳?”

“什麼市政廳?”

“是接收我的單位,我來歡城就是要去那裏報到上班的。”

“上班?”他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是正上班嗎?”

“沒報到怎麼上班啊?”

“來到歡城就算報到了!比如說我,等一會兒,我要帶你去見點長,再帶你去找住處,這些就是我的工作。因此,我可以至少賺到四個小時的時間用來消費了。對了,別提什麼市政廳,歡城根本就沒有,要說工作嘛,連你吃飯、休息的時間都算在裏麵了。如果你想獲得更多的時間,你可以找兩份、三份甚至更多的工作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