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則

中篇小說

作者:楊洪軍

作者簡介:

楊洪軍,供職於上海鐵路局徐州行車公寓管理段黨委。著有長篇小說《最後的堡壘》等。曾在本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其中短篇小說《舉棋》被《新華文摘》轉載。

於非凡在上晚自習的時候,接到了雲河車站黨委書記劉先林的短信: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先說好的,鐵路局黨委副書記曹國柱率領的幹部考察組已抵達車站,對你的考察明早正式啟動。你的“婦(副)科”病看來很快就要手到病除嘍;再說壞消息,有人舉報吳武陵車下救人有詐,實則在隱瞞一起事故。調查組今天也來了。

放心吧,一切都會往好的方麵發展的。家裏有我。

於非凡是鐵路雲河站主持工作的副站長。

於非凡從鐵道學院一畢業就到了雲河站,在下麵鍛煉了三年,被提拔為車間主任。做主任第二年,鐵路局提出幹部年輕化,所屬站段領導班子平均年齡不得超過50歲,其中必須有一名30歲以下的國民教育序列的本科畢業生。雲河站上上下下隻有於非凡符合條件。於是,於非凡官進一級做了雲河站的副站長。

那一年,於非凡26歲。

在當時,別說是雲河鐵路分局,就是在整個北方鐵路局都可謂屈指可數鳳毛麟角。全局上下誰不得高看他一眼啊!

誰都沒有料到,於非凡一步登高以後就再也沒有扶搖直上,倒是他的許多同僚、部下、師弟師妹們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平步青雲。有更甚者還做上了他的上司。你看不出於非凡有任何的不滿和懈怠。照舊雷打不動地穿著工作服盯在一線,一天到晚扯著一副底氣十足的驢嗓門吆三喝四地熊這個嚷那個。車站一大幫子領導似乎就他有雄性氣味。特別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隻他能看見,車站大大小小的領導也都看在眼裏,但人家都能做到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隻有他不管不顧指名道姓說到人家的臉上。

妻沒少埋怨他:“人家一把手都不問,你說你能個啥呢!”

他聽了這話嘿嘿一笑,說:“是,這話說得不無道理啊,人家皇帝都不急,咱太監急個啥呢!”

話是這樣說,下次遇到事他又故態複萌。他跟妻解釋:“說心裏話,我也不想管,可性格使然,看見了不說心裏難受,說過就後悔。後悔也晚了。”

妻笑了:“唉,我真不知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等啥時借一雙慧眼,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不過下麵的職工似乎並不計較他的咋咋呼呼,反倒都跟他很近乎。

每年職代會幹部測評他都名列前茅。

當然也有人對他的這種作風很不以為是。

比如他有段時間別出心裁讓車站的職工在跟他打招呼時,不要稱呼站長,一概直呼其名。

站長古隆中對此就很不感冒。

古隆中家祖祖輩輩都在泥土裏行走,莊稼地就是他家的上書房。直到他24歲那年,這情狀才有了改觀。這年夏天,村裏來了一群人,扛著儀器這量那算,說是新修的鐵路要從村裏過,凡是被占了地的農戶每家可以安排一人到鐵路上班。古隆中家的一座老墳恰在其中。古隆中沾了老祖宗的光進了鐵路,在工務段幹養路工。

所謂養路工,就是負責鐵路線路維修保養的工人,說通俗點就是在鐵路上刨洋鎬。屬於髒險苦累工種。盡管如此,從上班第一天起,古隆中肩章、(鐵)路服、大蓋帽就沒下過身,就如當年喊的那樣,“呼機、手機、商務通,一樣都不能少”。特別是大蓋帽,按規定養路工根本不配,是他自己拿10斤綠豆跟車站一位值班員換來的,視如珍寶。上廁所都得戴上。

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莊子裏幹鐵路的太多,別讓人忘了他也是其中之一。

為此還鬧出過一個大笑話:

古隆中有次回家休班,恰巧碰見娘在地裏割豆子。古隆中不能不幫,幫又舍不得這身鐵路服,不得已毛毛糙糙幹了一陣就跟娘說,要到村口的小河裏去洗澡。等娘幹完活回家路過小河時,一眼看見兒子的鐵路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岸上,大蓋帽在河裏漂著,人卻不見了。娘沒有人腔地嚎了起來:“快來人啊!隆中讓水給淹著了。快來人啊……”誰知古隆中卻不慌不忙地從大蓋帽下把頭漏了出來。“娘,你喊啥呢?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娘仔細看看,可不是好好的麼?娘生氣了:“你這大蓋帽是租的還是借的?你說你洗個熊澡也戴著它,幹啥呢!”古隆中想想:“我這不是怕被人偷走了麼。”

除去換了一頂大蓋帽,古隆中還換了一樣東西。可以說,也就是這樣東西,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古隆中刨洋鎬刨到第三年的時候,天天帶著他們幹活的老班長退休了。

古隆中回家跟娘要了20斤綠豆、20斤花生米跑到段人事科長家,說:“科長,我也不繞彎子了,就直說了。”

古隆中直言不諱地說他想幹班長,從此就一心一意走仕途了。

科長笑了:“你小子也忒能繞了,一個小小的班長哪有什麼熊仕途?”

科長把綠豆、花生米留下,一個電話把事兒給辦了。不過話說回來,班長這個職位確確實實算不上什麼破官。別說人事科長說話,就是個一般科員也辦得了。

又過了三年,人事科長當了副段長,古隆中回家跟娘要了40斤綠豆、40斤花生米又跑到家去了,開門見山地說:“段長,我這仕途也走得忒慢了點吧?”副段長說:“這班長兵頭將尾,能幹好就不容易了。”古隆中央求道:“段長,這班長就是再好的位兒咱也不能原地踏步幹到死啊?你怎麼說也得給俺捯飭捯飭啊!”副段長說:“你想幹什麼?”古隆中說:“怎麼也該幹個工長吧。”副段長琢磨了一會兒:“好,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半個月後,古隆中如願以償。

也不知是副段長嘴巴不嚴,還是古隆中自己說出去的,反正這件事很快就傳得家喻戶曉了。夥計們很是瞧他不起,背後都管他叫“花生工長”、“綠豆工長”。以至後來,古隆中幹了段長、站長,大家夥在背後議論他的時候,還依然離不開這兩種農作物。然古隆中卻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嘿嘿一笑,說:“這有啥?誰要是有本事讓我幹局長,喊我巴豆都樂意!”

但凡古隆中走過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古隆中最怕的就是別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不喊官名,那哪還有官威?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古隆中不止一次地跟車站黨委書記說:“書記,你要跟於非凡好好談談,他什麼意思?標新立異是不是?就他一人親民,我們都是官僚?”

此外職工對他這種新生事物也不接受。“見人家都是喊官職,見你喊名字。你真的假的啊?算了,別惹事了。”

倡議發出半年,竟無一人響應,職工見了他還是站長長站長短的。

於非凡的“新文化運動”無疾而終。

雲河站黨委副書記劉先林的仕途之路也是坎坎坷坷,他比於非凡起步還早幾年,現在同樣半死不活地在半道上耗著。對於非凡有種惺惺惜惺惺的味道。

“非凡啊,人在江湖就得遵循江湖的規則,有些時候還真得要學著現實點兒,哪有那麼多的什麼堅守了信仰了的?這玩意兒多了與人無益,還困住了自己的手腳。聽老哥一句話,有時間還得往領導那兒走動走動,你自己都這麼被動,你還能指望著領導主動?這年月恐怕沒有這麼好的事。沒聽人家說麼: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後台最重要,才能做參考。別總覺得隻有你非凡,這年月誰平凡啊!”

於非凡當然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別看他外表平和、泰然,不顯山不露水,其實內心裏也和許許多多在職場上打拚的人一樣,排山倒海般的湧動著不可抑止的焦灼和渴望。見劉先林給他推心置腹,他也實話實說:“這事兒不是沒想過,可就是做不來。”

劉先林笑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職場裏做事不能說你願意怎麼樣,而是你應該或必須怎麼樣!”

“可你不也沒這樣做麼?”

“咱們倆不一樣。我要像你似的,科班出身,年富力強,我早就撒丫子跑著跳著活動去了。”劉先林循循善誘:“好多年前,我讀過美國前總統尼克鬆的一部著作,名字就叫《領袖們》。其中有一句名言我至今記憶猶新:作為舵手必須要學會見風使舵。這句話很有道理。要想駕駛好自己的航船,就要隨時掌握風向變化,做到順勢而為,而不是逆風揚帆。”

劉先林這番話沒有錯。天底下好像沒有誰不願意跟領導搞好個人感情,問題是怎麼搞?像有些人那樣,在領導麵前奴顏媚骨卑躬屈膝,為了達到個人目的,投機鑽營,不惜違背良心降低人格?

早年,客運段有位列車長,在值乘過程中遇到一位下來檢查的路局領導,一聽口音與自己相近,趕忙見機行事跟領導攀起了老鄉。一敘方知兩家隻相差三百來公裏,再敘下來,車隊長竟然還得稱呼這位局領導一聲姑父。領導夫人聽說這事兒哭笑不得:“我這當姑姑的都還不知道有這個侄兒呢,你咋就莫名其妙的做了姑父了呢?”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列車長平步青雲,幾年時間,就被“姑父”從一個普普通通列車長培養成長為了一名領導幹部。

列車長在沒被“姑父”發現之前,大家普遍認為此人的管理能力、協調能力、表達能力等等方麵吧,都存在一點毛病,自坐上領導位置以後,這些似乎都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木訥也變成了沉穩的表現,暴躁也成為了魄力的象征,連張口罵人都被當成了率性的注腳。

最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大家在議論這位列車長的發家史的時候,似乎並沒有誰認為他這樣做有投機鑽營之嫌,反倒是讚譽有加:“這小子行!有心計!”

這種事,你就是打死於非凡,他也做不來。他總覺得跟領導套近乎,就如狗捉刺蝟,無從下口。

有年春節,於非凡在妻子的多次勸慰下,揣了5000塊錢的購物卡,信心勃勃地去了分局黨委書記家。可是,還沒走到樓下,信心就降到了冰點。正猶疑間,黨委書記出門了,見他在樓前徘徊詫異地問:“小於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於非凡仿佛被黨委書記看穿了心思,臉“噌”的一下子紅到了脖頸。他囁嚅地說:“我到同學家串門呢,走錯樓了。”說完,頭也不回地逃了。

從那以後,於非凡再也不幹這事了,無論誰勸說也沒用。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於非凡的良心得到了安慰,後果是在他副站長這個位置上無聲無息地一坐就是十七年。

其實這期間本來是應該有一次機會的,可關鍵之時,雲河分局城頭易幟,最終還是錯失了良機。

——八年前,當時的雲河站站長作為鐵路分局後備幹部被選送到鐵道部與北京大學聯辦的“青幹班”學習兩年,且有確切消息,學習期滿將另有重任。也就是說,雲河站長一職虛位以待。

一時間蠢蠢欲動爭這位子的人擠破了獨木橋。

幹部部長看他們一個個跟個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感到啼笑皆非。甚至將有些話說到了一些人的臉上:“別見到墳頭就哭,你也睜眼看看,棋局裏到底有沒有你的位置!”

而真正被作為人選提到桌麵上的兩個人此刻倒反而都穩坐釣魚台——雲河站的副站長於非凡和黨委副書記劉先林。

不過最終這兩人也都沒能勝出。

問題出在了雲河鐵路分局的分局長和分局黨委書記身上。

兩個人在人選上意見不一:分局長提議將雲河站黨委書記改任行政一把手,黨委副書記劉先林提任黨委書記;而分局黨委書記則力薦於非凡直接提任站長。

兩個關鍵的人物一有分歧,問題就麻煩了。雖說兩人遠未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但雙方都摽著勁兒,誰都不肯讓步。

此事陷入膠著狀態。

就在此時,分局長被鐵道部一紙調令按到了北方鐵路局副局長的座位上,鐵道部運輸局副局長盧莽被空降到雲河鐵路分局任分局長。此事暫時擱淺——這種時候研究人事顯然有欺盧莽立足未穩之嫌,但於非凡的命運畢竟有了轉機。

連分局黨委書記也認為於非凡任雲河站長已是十拿九穩。

然而這一擱,卻為另一位人物粉墨登場捷足先登贏得了先機。

這個人就是古隆中。

此時的古隆中在鐵路房建段當段長。

說是房建段,但從不建房。不是不想建,而是建不了。用分局長話說,這幫子人要是能把房子刷幹淨我都算他們是技術工人了!

分局長的話說的一點兒都不錯。

這幫子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把千辛萬苦從上麵要來的工程輕而易舉地發包出去,賺點差價。撐不著,但也餓不著,不死不活地吊著。讓誰來當頭誰不願意來。這個單位,有能的人不願幹,無能的人又幹不了。

雲河分局公開招聘房建段長,上上下下隻有已當了領工員(相當於地方工廠裏的車間主任)的古隆中一人報名。幹部部門考察,除了能力差點,別的倒也說得過去,條件也勉勉強強。

古隆中就這樣撿了個漏。

古隆中從內心說也不願意幹。如果不是有個“段長”的光環在頭上罩著,他早就撂挑子了。當初一個村占地進鐵路來的幾十人,眼下就他一人後麵帶“長”。在四鄰八鄉都有麵子的很;還有就是,以他的能力,撂了這個挑子,恐怕也很難很難找到其他擔子了。對此,他還是心有餘悸的。

這天,古隆中接到通知說新分局長盧莽要下來調研,趕緊給分局辦公室主任聯係,能否讓新局長先到他們的建築工地去看看。辦公室主任說:“這沒問題,盧莽局長最大的特點就是務實,你說帶他上現場,比請他喝茅台都高興。你就在工地等著吧。”有了辦公室主任這番話墊底,古隆中心裏就有了底氣。他不慌不忙地換了一身舊工裝,坐著車到了建築工地,上上下下抹了一身泥,然後就吸著煙坐那兒等著。

當辦公室主任告訴盧莽這就是房建段段長古隆中時,盧莽一下子就被眼前這個一身泥一臉水的漢子感動了。盧莽說:“我走了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單位,一段之長挽胳臂挽褲腿真刀實槍地跟職工一起幹的,你是第一個!”

古隆中把手在身上來回蹭了幾下,然後使勁地搖著盧莽的手,顯得十分真誠地說:“領導過獎了,領導過獎了。眼下建築市場魚龍混雜,能攬到一樁工程不容易,真是不敢懈怠。再說了,做領導的要是惜力,你又怎麼能指望職工盡力呢?”

“說得好,說得好啊!”這回輪到盧莽使勁地搖著古隆中的手了。

辦公室主任在一旁偷偷笑了。心說:都說領導高明,其實群眾更高明啊。

憨厚樸實的古隆中讓盧莽記憶深刻。

在雲河分局黨委擴大會議上,當雲河站長的人選問題再度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的時候,盧莽沒跟任何人溝通,直接就在會上把古隆中拋了出來。一下子把班子成員打了個措手不及,黨委書記也傻了眼。

盧莽說:“為政之要,在於用人。用什麼人,不用什麼人,怎樣用人,關乎黨的事業的興衰存亡。我在下來任職時,部領導專門叮囑我要旗幟鮮明的把握好用人的導向,大張旗鼓選好和用好四種人。就是幹事創業的帶頭人,埋頭苦幹的老實人,群眾公認的可靠人和有發展潛力的年輕人。”

“部領導專門叮囑”?

大家一聽就知道盧莽這是在拉大旗作虎皮。唬誰呢?部黨組任命你為分局長,就已經說明把你派到雲河分局來是抓行政工作的,並不是讓你來抓用人導向的,否則為什麼不讓你擔任分局黨委書記或局長書記一肩挑呢?

黨管幹部的道理大家還是懂得的。

但誰又願意說穿呢?

盧莽繼續發揮:“這四條我認為古隆中同誌都符合。我不敢說自己閱人無數,但我自認為不會看錯人。”

大家都在默不做聲麵無表情聽盧莽誇誇其談。

盧莽新官上任,又是從上麵委派下來鍍金的,前途不可估量。別說他們幾位分局領導,就是鐵路局的幾位主要領導哪個不對他高看一眼?所以大家都抱定了一個態度,你盡管說盡管做,沒人會一開始就為了工作上的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你鬧得個針尖對麥芒的。不說今後工作難以配合,誰又敢保證你不會趁著回家休息的時光,到哪位部領導那兒給自己上眼藥?

不就是用一個人麼?

錯了,改過來就是了。隻要個人不受什麼影響。

會議陷入沉默。

黨委書記看出了盧莽的尷尬與不快,率先打破僵局。說:“盧莽局長的一番話值得我們好好的反思和體味啊,可以說也為我們今後選人用人開闊了一個新的思路和視角。如何按照要求選好人、用好人?關鍵是兩條:一條是用好的作風選人;一條是用好的製度選人。這就要求我們要打破選人用人中傳統落後的觀念和做法,促進人才合理流動,努力形成廣納群賢、人盡其才、能上能下、充滿活力的用人機製,積極營造各方麵優秀人才脫穎而出的良好環境,把優秀人才聚集到黨和國家的各項事業中來。我同意盧莽局長的提議。”

大家也都表示沒有異議。

於是就這麼定了。

幹部部長心中十分感慨:盧莽反常規就叫不拘一格,而換了別人就叫不懂規則,都是同誌中人,差別怎麼就這麼大的呢?

事實證明,不管盧莽亂點這個鴛鴦譜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他都點錯了。

古隆中確確實實不堪此任。

他的空前絕後的就職演說,多少年過去了,還不時被幹部職工掂出來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談:“同誌們,夏天一到我們就迎來了炎炎的夏季。在這春暖花開、碩果累累的大好時節,我走馬上任了,對我的到來,大家表示熱烈的歡迎。”說罷自己帶頭鼓起掌來。當時就有人笑岔了氣。

這都不算事兒,問題是工作。

古隆中一入鐵路門就在線路上拋洋鎬,即便當了領導也是在房建部門,他哪懂得窗口單位的門門道道?客運、貨運報表都看不懂,你讓他怎麼幹?人家給他彙報工作,他都是反問人家:“你覺得這事該怎麼辦?”車站各項工作急轉直下,鐵路局站車單位檢查連續幾個季度排名老末。

職工們給他的評價就是:心裏沒數。

別看幹工作心裏沒數,但對控製權力這一套卻是駕輕就熟。

古隆中上任前就聽說過遴選雲河站長一職台前幕後的故事。但那時僅就作為一幕小劇聽聽,並沒有別的想法。沒想到這出戲唱著唱著就變了劇情,主角成了配角,他這個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甚至連調兒都找不著的普通觀眾卻成了這場鬧劇的主角。這讓他有點兒一時半晌找不到北。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設計戲劇發展的基本走向。

雖說古隆中並沒有跟於非凡和劉先林打過什麼交道,但都同在一個地區工作,基本了解還是有的,哪一個的能力、人品、口碑等都在他古隆中之上。他盡可以在心裏不服,卻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你想想,有這麼兩個行高於眾的人在臥榻之側鼾睡,古隆中還能閉上眼麼?所以,古隆中從一開始就抱定了主意,不給二人提供施展才能的空間,甚至就連正常的工作機會都不能給。不說是海闊憑魚躍麼?我連個池塘都不給你,看你往哪兒躍!隻要我古隆中在這兒當權一天,你們倆就別想有一寸舞台,老老實實地縮在那兒,對著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吧……

劉先林還好,工作重心主要在黨委一塊兒,與行政本就兩張皮。幹什麼活兒,自有黨委書記安排,還輪不到你古隆中指手畫腳。所以,古隆中的“控製法”對劉先林基本上無計可施。於非凡就不行了,行政副站長是站長名副其實的助手,一切工作都得服從站長的安排。無所事事束手無策,這對幹慣了、說慣了的於非凡來說,這不和要了他的命一樣啊。最不能容忍的是古隆中還亂指揮瞎指揮,終於,於非凡忍不住了,與古隆中針鋒相對地幹了起來。

他不能眼看著工作受損失而無動於衷啊!

古隆中跑到盧莽處告於非凡的狀。

盧莽說:“一個副職告正職的狀叫有野心,而一個正職告副職的狀,這叫什麼你知道麼?叫無能!”

古隆中怏怏而去。

話雖如此,盧莽並沒罷休。古隆中一走,他找到鐵路分局黨委書記,希望能以組織的名義給於非凡敲敲警鍾。

黨委書記說,“好,我先了解一下情況再說。”轉頭把這事兒安排給了幹部部長。黨委書記沒說這是給於非凡“敲警鍾”,而是說:“跟非凡談談,注意下配合。”

當幹部部長把兩位主要領導的意思委婉地轉述給於非凡時,他一臉委屈——

古隆中上任第一天,到站台視察工作,看到車站助理值班員手裏拿著一麵比手帕大不了多少的綠色旗子,一下一下搖著,示意火車司機可以開車。古隆中當即就火了:“這什麼娘熊旗?連個巴掌大都沒有,火車司機能看見麼?改!改成跟咱們遊行時舉的旗子一般大,插上竹竿,這多清楚!十裏八裏都看得見。”

這也太自以為是了吧!信號旗、信號燈等標誌是鐵路行車過程中,運輸組織人員向行車人員傳達有關機車車輛運行條件、行車設備狀態以及行車的指示和命令的專用工具,其物體的外觀質量、染色牢度、評定技術要求及使用方法,那都是有一定之規的,哪是你領導者憑個人喜好說更改就更改的。問題是你也沒有這個權力啊!

當時跟隨古隆中視察的一大幫子人,車站客運、貨運、行車各個口的負責人都在,聽見古隆中別出心裁的提議,大家驚訝的差點兒沒把腸子擰斷,可誰也不敢張口反駁。當然,也不可能有人表示擁護。

車站辦公室主任看出了古隆中的不快,趕忙站出來唱和:“好,好!古站長這個決定好!這就叫‘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說完,看無人應聲,尷尬地趕忙閉上了嘴。

這天,於非凡也在場。

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向古隆中介紹車站的行車組織情況,以便古隆中能夠盡早進入角色。對古隆中的心血來潮,他未置可否,回到辦公室才推心置腹地跟古隆中說:“古站長,這個旗子的事,咱還真辦不了……”

他哪裏知道,此時此刻,古隆中正在為自己的提議隻有辦公室主任一人唱獨角戲而怒火中燒呢。古隆中沒讓他說完就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頭:“辦不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辦不成的事,隻有不想辦的事。”

“你誤會了古站長,你聽我解釋——”於非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依然和顏悅色地說。

“不用了!”古隆中根本就不聽他解釋。他把手一擺,“於非凡,俗話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我古隆中敢來你們雲河站當這個站長,就不怕你們給我背後耍奸使計捅刀子。”

於非凡漲得臉通紅:“古站長,你多慮了。大家能在一起工作是個緣分,我們前世無怨後世無仇,我們幹嘛要背後給你耍奸使計捅刀子?”

“還要說嘛?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在那兒。對我來當這個站長,你們雲河站有幾個人心裏分明就是不服氣,覺得是我搶了你們的位置!”

古隆中還真賴屈於非凡了。

從得知古隆中將要走馬上任雲河站長那一刻起,於非凡就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他叮囑自己,不管古隆中在這次競爭中以什麼樣的姿態勝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勝出了,是他已經變成了你不折不扣的上級,而你又必須不折不扣的服從他的指令。這一點,到什麼時候都是不容置疑的。於非凡告誡自己要謹慎地跟古隆中配合,到位不越位、補台不拆台、彌亂不添亂……全力當好古隆中的左膀右臂。沒想到自己滿腔熱血,古隆中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著實讓他悲憤難忍。

於非凡使勁咽了幾口吐沫,冷峻地說:“古站長,我隻是在跟你說一個事實,與誰當站長沒有關係。就是盧莽局長提議改旗,我同樣也是這個意見。至於你願意怎樣想,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再跟你解釋。”

於非凡摔門而去。

後來,分局長盧莽不知從哪兒聽說了這事,打電話給古隆中:“誰教的你這麼能別出心裁?你還改旗,你打聽打聽我盧莽有這個權力麼!”

“易旗風波”嗚呼哀哉,讓古隆中覺得很沒麵子。直到現在,古隆中還固執己見,認為自己當年在雲河站之所以沒能宏圖大展,完完全全就是因為這第一腳就沒能“旗”開得勝,之所以沒能“旗”開得勝,又完完全全是因為於非凡從中作了梗。

幹部部長聽完連連搖頭。

幹部部長本來就對古隆中出任雲河站長頗有微詞,再聽於非凡講完這個啼笑皆非的故事,更是認為盧莽這次亂點鴛鴦譜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於非凡問幹部部長:“你說這事該批評我麼?”

幹部部長想了想,說:“還是得批評你。”

“為啥啊?”

幹部部長半真半假地給他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書生,因算題事宜與一街頭惡棍爭執不下,告到縣衙。老爺問:何事升堂?惡棍說:我在集市上賣紅薯,七錢一個,他買三個,我收他二十三錢,他非要給二十一錢。就這樣鬧到老爺這兒來了。老爺問書生:他說的對麼?書生說是,明明三七二十一,他非要……老爺把眼一瞪:把書生給我拉到門口重打三十大板。書生高聲喊冤:老爺,清清楚楚理在我方,你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老爺說:打的就是你這個有理的!這種惡棍連三七二十一的道理都不知道,你還跟他論理,你說你不該打麼?

“毛澤東說過:‘大權獨攬,小權分散。黨委決定,各方去辦。辦也有決,不離原則。工作檢查,黨委有責。’天底下的一把手沒有不大權獨攬的,做副手的千萬不要眼氣。”幹部部長循循善誘:“你掌多大權力,就負多大責任,沒分配給你那麼大的權力,你也不操那麼多的心,也不負那麼大的責任。這不是挺好麼!你還非要累死自己才高興?還有就是,隻要你在副職的位置上,你的才能就是比一把手強一百倍,也一定不要超權行事。否則到頭來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

於非凡似懂非懂。他說:“我倒真不在於做一把手還是二把手,隻要讓我盡情發揮幹好工作就行。”

“問題就在這兒啊,你這樣想,人家可不這樣看啊!”

幹部部長長歎了一口氣。

此外,就是古隆中小農意識強烈,一朝權在手,農民的自私本性就暴露無遺。從他主政雲河站長,車站裝修了、改造了、保潔了,大大小小的活兒全都包給了他的七大姑八大姨。買一把笤帚都得去他親戚的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