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是一個高雅的人
陳小瀅
一九九○年冬天,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傅光明先生從北京給我寫信到英國蘇格蘭愛丁堡。他在信中很客氣地做了自我介紹,同時也附了一封他給蕭乾伯伯的信,表示想翻譯我母親用英文所寫的Ancient Melodies(譯成中文就是《古韻》)。傅先生曾寫過蕭乾伯伯的評傳,蕭伯伯對他也很賞識,所以特在信中加了句話:翻譯《古韻》成中文本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我是今年五月才和傅先生在北京第一次見麵,我很驚訝地發現他是一個很年輕的學者,風度翩翩。他還帶來了已譯成中文的《古韻》,並很客氣地要我替這本書寫個序文。
我雖然是兩位知名作家——陳西瀅和淩叔華的獨女,但卻沒有遺傳上他們文學方麵的基因。我欣賞文學、藝術、音樂,但是不能用文字表達我的心情和感受,何況我又是從小就遠渡到英國,對我來說,用中文表達是更困難的事了。同時,我想大概許多有名文學家的子女都多多少少有些自卑感吧,所以我說,請蕭伯伯和舒乙先生代寫序文,但傅先生還是懇望我能寫幾個字。
蕭伯伯曾在電話裏跟我說,你替你媽媽、爸爸在無錫築了一座有形(visible)的墓園,你看傅光明先生還替你媽媽築了一座無形(invisible)的墓園呢。舒乙先生在我母親病逝北京前後幫了許許多多的忙。他在母親遺體告別紀念會場,還讓我展出中國現代文學館所收集的淩叔華小說多本,而且還替我參謀,在陵園墓碑上刻出我父母親生前所作的詞句。另外,文學館還準備了一個房間,作為淩叔華文庫。這一切都使我感到非常溫暖,我很感激。我母親僑居海外數十年,最終是從外國回家了,海外遊子落葉歸根了,現在,還有那麼多人記得她和她的作品!
我母親在國外生活了很久。她是一九四六年底帶我到英國和父親團聚的。我父親早在一九四二年即到英國掌管中英文化交流事宜,一九七○年客死倫敦,其間一直未有機會回祖國。到一九九○年六月,他的骨灰才和母親同葬在他的家鄉無錫祖墳陵園中。
我母親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她不光寫小說,還是畫家。記得朱光潛伯伯曾說過:她的文章和她的國畫一樣地好。她在國外時,在許多國家都開過個人畫展,還在新加坡和加拿大教過中國文學。自一九六○年以來,她多次回國觀光,探親訪友,對祖國是眷戀的。
作為她的女兒,老實說,我對她並不了解。她是一位文學和藝術修養頗深的人,卻不是一個普通的“相夫教子”的女人。我覺得她更該是一位提倡婦女解放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她自己的事和思維很少和別人說,尤其我是她的孩子,當然許多事她更不會和我說了。她始終是一個高雅的人,興趣和行動都是高雅的,和她的文章以及“文人畫”一樣。
關於《古韻》,傅先生開始以為是我母親的自傳,但我認為這是一本自傳性的短篇小說集。我從來沒見過外祖父,好像我出生前他就已經不在了;對外祖母倒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好像她在史家胡同我母親故居住過。母親曾告訴過我,外祖父有五位夫人,外祖母是第三位。而在《古韻》中,我母親是最小的孩子,但我確實知道,我母親還有一個十四妹,是一母所生的胞妹,如今還健在,住在美國舊金山,是位退休醫生,和冰心阿姨同過學。從這兩點來看,這是一本自傳體小說,當然裏麵提到的許多事可能是發生在她家的。
我一向覺得父親陳西瀅才是最了解母親的人。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你母親是個很有才華的女子。”可惜父親早就不在人世了,否則他該是寫這序的人。但我覺得,如我父母在九泉之下有知,是會欣賞傅光明先生的譯本的。
一九九一年七月於英國
《古韻》:“我的床頭書”
林海音
淩叔華英文原著、由傅光明翻譯的《古韻》(Ancient Melodies)來到我床頭時,往事也一幕幕地浮現腦際。一九九○年的五月十七日到二十一日,我第一次返回我的第二故鄉北京,在京隻有五天的停留。何凡家有二三十口親人,還有從天津、鎮江來會親的,忙得不可開交時,侄子告訴我,淩叔華女士正因病住在石景山醫院,侄子家也住那一帶,可以陪我去探重病中的淩叔華。我算計時間以及其他的種種不便,終於犧牲了探望我自年輕心儀的前輩作家的最後一麵,雖為憾事,但也覺得在她病重時我前往,究竟還能認識我嗎?果然在我二十號離開北京,她就於次日離開人間了。我讀報道,想到她能在九十高齡葉落歸根於北京,並且要求用擔架帶她到她的故居史家胡同,和到北海公園觀景,一切都滿足了,並且還在京度過她的九十整壽生日。
一九八七年底到一九八八年初,在台南的她的好友、也是同時代的前輩女作家蘇雪林先生曾給我數度來信說:“……淩叔華來信隻說想請你和秀亞替她安排住處,我以為她有信同你兩人相商,原來尚未。承你問她近來健康情形,我也算清楚。隻知道她跌傷脊椎骨,已經年餘,想必好了。她住英國這麼久,已入英籍。英國對待老年國民頗優,醫藥不要錢,並有義務性看護常來照顧,比台灣還好。台灣看護一個月工資三四萬元,還要一日三頓盛餐款待,誰能用得起?叔華亦有陳家叔嬸在台,來台自然以住叔家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