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後又來信說,看樣子叔華想來台不止是住一兩個月,而是要養老的意思吧。因為斷腿已成殘疾,無人照顧是不行的。她曾給淩叔華寫信,勸她住水準相當高的英國老人院,但淩叔華卻回信說她現遷新居後,似已適應。她最反對住安老院,無論如何她是不去的。蘇先生說:“並且再三勸我也莫作此想,我今日之不想住翠村(海音按:即台北內湖翠柏新村,雪林先生自數年前傷腿後,大家勸她住此處),或者受她一句話的影響吧!一笑!總之,隻要老朋友過得相當好,我也就心安了……”後來,淩叔華一直沒給我和秀亞來信,也就作罷了。但她終於兩年後由女兒和洋女婿送往已聯絡好的北京石景山醫院,而終老是鄉了。
我再回到她這本《古韻》吧!這是淩叔華於一九五三年在英國出版的英文著作。她用英文寫作,實在是受了弗·吳爾芙的影響和鼓勵,因為她倆通信多封,吳爾芙一直鼓勵她用英文寫作,並且說要寫自己切身熟悉的事物,這便是《古韻》寫作的由來了。我曾於多年前向蘇雪林先生問起這本書,她回答我說:“……叔華這本英文著作出版後,曾郵寄一冊贈我,尚未閱讀,即被一位武漢大學畢業生借去,原說閱畢即還,不意她遷到台北後,竟一病不起,這本書的下落遂不可問。我寫信給叔華,要她自己譯,她說太忙,隻有等到將來回大陸再說。”沒想到在她九十歲去世後的次年,這本到處找不到的書,竟由一位比她小一甲子的小朋友傅光明精心譯出在台北出版了!
《古韻》是一本十三萬言的自傳體小說,全書分十八章節,每一節都可以獨立,當做一短篇小說來讀。所寫是自她稚齡還是一個小小姑娘所見所聞說起。在一個清末民初官宦人家的複雜大家庭中,光是“母親們”就有六個,兄弟姊妹有十幾個,遠近親姑媽等等及傭人仆婦無數,初讀時把幫她出版寫序的韋斯特先生都弄糊塗了,她在原序中說:“在這部回憶錄裏,有些章節敘述了懶散的北京家庭紛繁的日常生活,很有意思。吳爾芙夫人說得明確,英國讀者也許鬧不清那麼多太太,但很快就對大媽、二媽甚至四媽、五媽熟悉起來,更不用說九姐、十弟了……”
淩叔華生於清末——一九○○年,跟著民國成長,又因她的家庭背景關係,所以她在成長中看得多、體驗多、感念多,雖然小時候這位閨秀小姐都是在家庭中過生活,但是也跟《紅樓夢》的大觀園裏的人一樣,事情可不少呢!又加之是讀書官宦人家,自小父親便認為她的資質聰穎,所以早早就詩書畫地訓練她,再加上她就學新式學校以後,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時,所以西洋文化也向她衝擊而來,她就吸收得更多。很年輕便全家移往日本讀書數年,因此是個世界性的讀書女子了。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吸收東西洋的文化,也不斷有所感、有所思,她在晚年寫這本書時,就以回憶性的、自傳體故事化的寫出來了。雖然隻有十八篇故事,十三萬字,但是包括了她一生全部(截至一九二三年)的生活體驗和觀感。
這是一部非常有魅力的生活與思想之書。而年輕朋友傅光明的有心的譯筆使此書引人入勝,可以說,光明實在是極富潛力的文藝工作者。光明畢業於中文係,英文很棒。他出生於一九六五年,今年不過二十郎當歲兒,卻已經翻譯和編輯多本有分量的中外書籍,現任職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為研究員。這本幾乎失去蹤影的《古韻》,不知他從哪兒搜羅出來翻譯出版,可惜的是時間上差之毫厘,淩叔華未及在生前看到。光明最近給我來信說,他雄心勃勃,今後要寫散文和創作小說了。他會成功的。
一九九三年五月於台北
墨色疏朗
韓秀
到底是什麼緣故,讓二十五歲的青年學者傅光明在一九九○年相中了淩叔華四十年前的英文作品Ancient Melodies,一部有著自傳色彩的小說,將之翻譯成中文?這本《古韻》一九九一年出版,出版者是台灣的業強出版社。封麵設計頗為秀雅,還用小字刊出了當年英文作品麵世之時英國《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一段書評。之後,又出版了大陸版本。
二十年後,二○一○年七月,傅先生在簽名頁上很客氣地說,當年他譯得很用心。我也知道,蕭乾先生很讚賞他的譯筆,曾經說過,譯文比原作更漂亮。
淩叔華成名於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之後,她遠離中國,居住在英倫、加拿大、新加坡等地。她的作品很少,一共五本。批評家們都認為她的才情未能得到更好的發揮,無論是在文字方麵還是在繪畫方麵。在許多墨色疏朗的生動故事和優雅畫麵之後,忽然看到了一張照片,這位才女在臨終前由女兒、外孫陪護著躺在擔架上返回北京史家胡同五十四號的老家,看了故居最後一眼。那一天是一九九○年五月十八日,數日之後,她便辭世了。傅光明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翻譯這位藝術家的英文作品的。我想,譯者與原作者之間何止六十餘年與千山萬水的時間與空間的巨大間隔,還有更深刻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