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見我們的初心
名刊名編
作者:魯秀珍
2009年,從南遷十年的上海,回故鄉哈爾濱避暑,老伴王觀泉與我同行,那年我七十四歲。
見老作者——編輯職業所得之一
哈爾濱接站的是久已失去聯係的四五十年前黑龍江林口縣的老作者胡上舟;可怎麼又聯係上的?說來有緣,是我一篇《葉對根的感念》文章給牽的線。
我出書了!從編輯崗位上退休多年的我出書了。出書就要贈友人,編輯生涯四十年,我的友人就是作者了,而且這題名為《國門內外》的書,一大塊內容就是寫作者與我的故事。我是在黑龍江省《北方文學》當的編輯,作者絕大多數都在省裏,而我多年前隨老伴南遷到他的故鄉上海,那書隻有寄贈了。
“你還是當麵贈書比較好!趁你腿腳利索回北方一趟。” 老伴開導說,“你不是老夢回編輯部、夢見下去和作者談稿什麼的嗎?” ——真是這樣, 我從編輯崗位上退休後情緒不穩定,特別是定居上海更有失落感,所以他強調道,“這次去,有了因由——贈書,借此見見作者,也了卻你多年的心事!”
這,倒使我動了心。我知道他這一切全為我好。1988年我獲全國優秀編輯獎——“全國二十五名、黑龍江的唯一”(黑龍江省《老年報》語),是因為背後有這麼一位知疼知熱全力支持我編輯事業的丈夫!
於是,時為2006年2月,七十歲的我終於成行了,在“行”中回憶編輯生涯四十年,有多少人和事值得回憶啊!歲月多變,不變的是我始終當編輯,真可謂“從一而終”了。這次的北國行,可說是我編輯生涯的回顧展,把回顧一站一站給作者贈書的情景和感觸落筆為文。起題目時,我把自己比喻為葉,故鄉、作者是我的根,於是題為《葉對根的感念》 ;沒想到,此文倒成了老作者胡上舟找我的“路標”。
他說在報刊門市部,站著看完了《北方文學》上我這長篇紀實文章,驚喜非常,於是,馬上去編輯部要了我的上海家址,於是,我接信後給他回了信,於是,他說不要看我回信的內容,就是看到“魯秀珍”三個字,都激動不已 ……就這樣,他這個作者和我—— 一個沒有了發稿權的退休編輯,高興地接上了關係。
接站時,問他多大年紀?才知他也七十多了,我老伴說知你年紀這麼大就不讓你接站了—— 真是老了,老作者接老編輯。
見“小”作者——編輯職業所得之二
在哈市接觸的另一作者就是當年的小作者,現在的大作家遲子建了。
遲子建是全國唯一的三獲魯迅文學獎的作家,2009年又是中國最高文學獎項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的得主。當時人稱是“中國當代文壇的主力”,多個國家翻譯了她的作品,可說是享譽國內外。但我接觸她,是當年她十八九歲最初寫作時。
那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我當時是《北方文學》小說組組長,編輯部接到大興安嶺師專學生遲子建稿件,題為 《那丟失的……》,寫一個女生,畢業典禮後回到108宿舍看到淩亂現象的失落感,和找到補救失落感的行動——“掃除了該掃除的,清洗了該清洗的,也拾起該拾起的,她堅信108宿舍的新主人將會說‘我們的大姐姐在這裏很好地生活過’……” 對這篇作品,遲子建感恩於“還沒怎麼受到挫敗就在《北方文學》上發表了:編輯是從自然來稿中挑出來的” 。怎能不興奮?!怎能不感恩!這是她的“處女作” 啊!使她得到了人生第一筆稿費,馬上去商店買了父親喜歡喝的名酒“竹葉青”。
不久,這個童年在漠河北極村、少年在塔河林區、青年在加格達奇——始終都在大興安嶺裏轉悠的遲子建,參加了我們《北方文學》辦的興凱湖小說班,讓她第一次走出了大興安嶺,從此,走向全國、走向世界。那是我任副主編後辦的第一個小說班,讓我零距離地接觸了這個小女生,白襯衫、灰長褲,梳一條單辮,在大家研究作品時,或在浩渺的興凱湖裏成群嬉戲時,都聽不到她的聲音,她隻是睜大眼睛在看、在想。她是全小說班作者中最小的一個,卻也是最沉靜的一個。
對這個當時的學生,我們按農民作者待遇:旅費、宿費、夥食費全包。
接著發她的《沉睡的大固其固》,我在評論中稱是“一篇新的生命的宣言”, 此篇則是她的“成名作”了。後來我刊發她的鄉土敘事《葫蘆街頭唱晚》,便成了她第一篇譯成英文推向世界的作品。
小遲當省作協專業作家後,每年有大半時間在大興安嶺寫作,回哈爾濱來,我家則是她最愛來的地方,直呼王叔叔魯阿姨了。1998年三十四歲的小遲,在故鄉和黑龍江大學畢業的塔河縣委書記黃世君結了婚。回到哈爾濱,別的人家沒去,先領他到我家來,使我們有幸見了小遲愛人一麵:高高的身材,文文雅雅的氣質,甚至有點兒靦腆。我老伴這個主人按習慣給他沏了茶,反倒是他給我倆茶杯裏續水。—— 是個會照顧人的人,我心話,小遲以後有人疼了!
不料,四年後,她愛人死於車禍!
我們的撫慰電話遲遲不敢打。過了大半年,她來電話說:“掛斷了所有的電話,四個月沒出屋;以後,出得屋來哪條街、哪個商店也不敢去……” ——走到哪裏都有她和愛人同來同往的美好記憶啊!再以後,還是她“自己救自己”,把深深的懷念變成文字,在一篇一篇懷念她愛人的作品中“活”了過來。當在網上聽到茅盾獎典禮上她的致辭,我們放心了!她說:“……我覺得來到這個領獎台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故鄉,有森林、河流、清風、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給我的文學世界注入了生機和活力。我要感謝大興安嶺親人對我的關愛,還要感激一個遠去的人——我的愛人,感激他離世後在我的夢境中仍然送來親切的囑托,使我獲得別樣的溫暖。” 而在看了電視上的《文化訪談》後,不僅放心,而且是對她今後充滿了信心!她說:“生活並不因為你是作家,就會格外寵愛一些,作家把自己看小,世界就變大;把自己看大,世界就小了。”“世界上並不隻有我一個人在痛苦,和他們比,我痛苦是淺的。”(“他們”是指她寫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礦難家屬。此篇使她第三次獲魯迅文學獎。)
我攜書北國行來到第一站哈爾濱,當然第一時間要去看望遲子建。
去了她家——她與愛人生前的家:屋裏全是她自己設計的,很現代又很“原始”,用大興安嶺的原木原色打的一麵牆的書架、寫字台。書房裏、飯廳中,掛著她自己畫的抽象畫,連擺的瓶瓶罐罐上,她都隨心所欲地塗了色彩……似乎過得很快活,但是,當我走進她臥室裏時,卻發現,床頭櫃上擺著她一個人的“婚紗照”—— 很悲壯!
在她大書房大書架裏,有一格專擺她自己出的書。剛進入中年的她,了得!長篇小說七八部,散文多本,文集五六卷,還有她多冊被譯成各國文字的書。就在這大書架旁,我在我書的扉頁上寫道:“送一本不厚的書,給著作甚豐的你;雖則我可推說一輩子給他人做嫁衣。”
遲子建是尊重“做嫁衣的”。在紀念我刊五十年的金刊裏,有個專欄《我與北方文學》,她,是這樣寫的:“……我日記上有一首十九歲寫的詩,名為《草》 :‘是鮮花的陪襯者,是人類自由的元素,牛羊是你忠誠的夥伴,你是鮮奶不盡的源泉。’” 最後,她這樣結語:“詩的最後一句肯定會博得編輯朋友們開懷一笑的,我現在讀它也忍不住笑:但願《北方文學》能永遠做文學青年的這樣一棵草;願那些因吃了這草而獲得‘鮮奶’的牛羊,不要忘記它的源泉:草!” 那次我送書,她專程請我去國際旅行社“波爾登”吃西餐時,說無論以後參加了多少在旅遊勝地辦的小說班、筆會,最不能忘的還是第一次參加的興凱湖小說班!——她沒忘了“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