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本的衍生
先鋒
作者:海力洪
《鏈獄之旅》的母本,是為毛澤東所欣賞的《聊齋誌異》中的名篇《席方平》。據陳荒煤回憶,在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前夕,毛主席曾對他說《席方平》應編到中學課本裏,它寫的就是清朝的曆史。事實也證明,在鮮明的社會政治意義之外,《席方平》更飽含奪目的文學異彩,可為作家帶來觸動和靈感,繼而創造新的佳作。近年來,相關的典型例子前有莫言長篇《生死疲勞》(他說:我寫《生死疲勞》主要是學《聊齋誌異》的一個故事,叫《席方平》),後即此《小說林》最新呈獻的阿丁小說《鏈獄之旅》。
用術語來說,《鏈獄之旅》與《席方平》之間,便就此具有了“互文性”。套上“互文性”理論創造者、後結構主義批評家克裏斯蒂娃的那個出了名的比喻,《鏈獄之旅》與《席方平》作為互文本,前者是將寫下過後者文字的羊皮紙清理後再度使用,新墨跡不會徹底覆蓋前文,字裏行間還能一瞥前文本的痕跡。筆者以為,這種狀況,可稱“顯互文”;而《生死疲勞》之於《席方平》,便是“隱互文”的實例——莫言坦陳《生死疲勞》“學”《席方平》。但其實作家之中無人不“學”,作品之間也無文不“學”。對此,克裏斯蒂娃的“互文”理論說得通透:每一個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相互映照,彼此關聯,構成了無限廣闊,潛力無盡的開放式文學網絡。文學(文本)的過去、現在、將來皆盡在此體係當中。
世間小說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當是“隱互文”。試想莫言不提供創作談,有多少人能解讀出《生死疲勞》與《席方平》的關係?而在《鏈獄之旅》的情節中,鬼警將主人公“我”帶至冥界的市長麵前,後者喝叫“我”的名字“席方平”。加上小說此前提到欺壓“父親”的“姓羊的”,蒲鬆齡母本《席方平》中的人物及其關係配置,已被完整挪移至《鏈獄之旅》內。《鏈獄之旅》於是就被處理成了“顯互文”。阿丁這樣寫,是要讓讀者僅僅通過小說文本,便知曉《鏈獄之旅》的來處,亦堪稱一種建構式的母本使用策略。
《聊齋誌異》成為諸多後繼文本的母本,固然是因其不容置疑的經典性(享“文言小說典範”之譽),同時更是因其飽含文人情懷,有真情有詩意,幻奇為文,兼史傳敘事。上述一切當中最為珍貴的,當屬文人抒懷的寫作用意。《聊齋誌異》衍生之作繁多,較出名的如紀昀《閱微草堂筆記》、袁枚《子不語》、和邦額《夜譚隨錄》、宣鼎《夜雨秋燈錄》等不下十餘種,都在不同程度上仿《聊齋誌異》而作。相形之下,多見其形而罕得其神。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這些衍生作品略有微辭,而到了遊國恩的《中國文學史》中,則不留情麵地斥其“蕪雜”“說教”“搜奇獵異”“遊戲消遣”,總之,是失了《聊齋誌異》中深刻動人的蒲氏情懷……魯迅也好,遊國恩也罷,都可視為一家之言。關鍵在於,這些言說對照出了《聊齋誌異》中流溢的蒲氏情懷為何物,遊國恩點明是“孤憤”,筆者深以為然,而且相信諸多《聊齋誌異》衍生作之所無,正是阿丁《鏈獄之旅》之所有——“孤憤”彌漫其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