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除了人我現在什麼都想冒充(1 / 2)

除了人我現在什麼都想冒充

先鋒

作者:阿丁

馬爾克斯有一位擅講睡前故事的外婆,這位不知名的老人是他的第一位文學導師。然後才是卡夫卡、魯爾福、海明威與福克納……我曾經開過一個玩笑:對於有誌於文學寫作的青年人而言,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姥姥很重要。

此處的“姥姥”,未必就是指一位具體的老人,“她”的本質是“傳統”,文學傳統。

我的確有這樣一位姥姥,她曾經作為一個溫暖而柔軟的肉體在人世存在,而今她老人家已過世多年,墓木早拱。然而作為對我曾施加影響的“傳統”,她還活在世上,在我的記憶中活靈活現。至今我還能輕易地從蕪雜的記憶中辨析出她的聲音、強調和講故事時的神態,當某個故事需要她賣個關子時,老人狡獪而調皮的眼波流動在我的記憶中依然鮮活無比。作為外孫,我以回憶來緬懷她。當我擁有足夠的寫作能力之時,她在我的小說中複活,虛構的姥姥與真實存在過的姥姥一樣慈愛而真實,以這種方式,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變回孩童之身,隨時隨地鑽進她的懷裏,抱她,親吻她,聽她講那些我至今還能記得的故事。

姥姥的故事是一切農村老太太的故事,不外乎鬼魂精怪。那時故事裏的鬼魅就隱伏在窗外,隨時會探出尖利的爪子破窗而入。她發覺了我在她懷裏的顫抖,就不再講,哄我睡覺,可我不幹,盡管我的鼻尖已經感覺到了鬼魂陰冷的呼吸,可我還是纏著姥姥講下去。再後來,大些了,識字了,姥姥卻失明了。我就捧一本《白話聊齋》讀給她聽,姥姥聽得饒有興趣,幾個故事讀罷,老人鬆開盤坐的腿,兩隻小巧的足尖交替擺動,她不無得意地跟我說,“這不跟姥姥給你講的差不多嘛——”

我因此而更愛她,從來不覺得這是對蒲鬆齡先生的貶低。兩位不同年代的老人是有共通之處的,茶棚下的蒲鬆齡與我的外婆,同屬文學傳統的薪火相傳者,都可親敬。

郭沫若曾為蒲鬆齡故居題楹聯一副:“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聊齋誌異》的確高人一等,它的高人一等即對人性的描摹呈現超乎他作。魯迅先生也說,“明末誌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誕,誕而不情。《聊齋誌異》獨於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鬼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為什麼“和易可親、忘為異類”?當然是“多具人情”,當然是因為蒲鬆齡為其筆下的花妖狐魅注入的人性。有人每每提到文學性,那麼何謂文學性?我的看法是,文學性即人性,即便二者不能等同,至少可以說,流溢出真實人性的文字,就是具有文學性的作品。反推之,比如有人寫人,讀者讀到最後一個字,也嗅不到絲毫人味兒,這可說就是文學性闕如。另有人寫鬼寫獸,卻依然可撼動人心,這個本事,西方的傑克·倫敦與西頓,麥爾維爾和福克納也是有的,他們筆下的狗狼鯨熊,在其毛皮之上,同樣泛著人性之光。於這一層麵之上,放之世界文學範疇,假如總是捧出四大名著晾曬,堪與今人以四大發明壯陽媲醜、媲鄙陋與狹隘,骨子裏漫溢出的虛弱感實無不同。能與西人比一比且不落下風的,《聊齋誌異》是一個,《唐傳奇》算半個。在世界短篇小說殿堂中,聊齋的成色並不輸於其他作品。其世界聲譽稍弱的原因,我想你可以從我的幼時讀物《白話聊齋》中找到,那種蠢笨淺薄的現代漢語完全湮滅了蒲氏文言的美感,靈性與靈動毀之殆盡,墮落為貨真價實的“失魂落魄”之作。少女嬰寧的“我不慣與生人睡”變成白話文之後全無嬌憨之感;《羅刹海市》裏美醜媸妍的荒謬反差,被胡亂翻譯之後荒誕感幾乎不見;陶生醉酒幻化為菊,在白話文中根本就無法讀出那種輪回寂滅的悵惘。所以啊,假如你熱愛聊齋,就去讀它的原文。假如你古文不夠好,就讓它夠好,好到足以讀出原文的妙處。別無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