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最近在做的,並非將聊齋重譯,那不是我的興趣所在。該算是多年的一個不死心吧,猶如見獵心喜的獵人,如果不能將之變成自己的囊中物,難免心有不甘。對我來說,《聊齋誌異》就如同一座儲量豐富的小說之礦,不開采一番並化為己有實在說不過去。古人也說,遇寶山不可空手而歸。重述聊齋——這是我認為的,向蒲留仙老先生致敬的最佳方式。這種事寫《故事新編》的魯迅幹過,寫《東方故事集》的尤瑟納爾幹過,而據我閱讀所得,卡爾維諾的《祖先三部曲》,也絲絲縷縷發軔於意大利童話(卡爾維諾親自整理有上下兩部《意大利童話集》)。既然先賢做過,我也鬥膽試上一試。您現在讀到的這篇,就是據《席方平》而做。假如您讀過原著,你會發現二者的不同——我已“狂妄”地將之重述得麵目全非……
在蒲鬆齡的《席方平》中,陰間終究是有指望的,二郎真君最終以正義之神的角色為席氏父子伸了冤。而在我的“席方平”中,冥界沒有任何指望可言,那裏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單調的顏色與呆滯的幾何體是我認為的無望之地的標誌,凡此種種,皆是我內心投射,已與原作無關。我的席方平最後所遭受的酷刑,反而是無損軀體、也絕無疼痛地活著。
世上每一塊無望之地,肉身的存活在我看來都是頂級的酷刑。
此後我還會寫更多的篇目,我會變身為花妖樹魅靈狐怨鬼,竭力勾勒“心中之鬼”。驅使我這麼做的另一個緣由是:當你年齒漸增,當你閱世日久,當絕望不斷打扮成希望,將更多更重的生而為人的屈辱與刺痛注入你的血脈與髓腔之時,會有一朵善惡雜交的花在你心裏孳生,而此時我正在做的,就是拚力超越道德倫常、善惡生死,心如止水地端坐在花之前,來一次不動聲色的寫生。
譬如一個勇氣不足的厭世者,他之所以還苟活於世,原因或許隻是基於這樣一個念頭:除了人我現在什麼都想冒充。虛構寫作無疑是“冒充”他者、冒充世間萬物、所有生靈的唯一可取的方式。
注:標題來自王小妮的詩《一塊布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