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表弟告訴我們,姑媽得的是血管炎。因絕大部分血管炎患者都像我姑媽一樣以皮膚出現紫癜為首發症狀,常常先去皮膚科就診致病情延誤。直到我姑媽出現了腎功能衰竭症狀,才被轉到腎內科治療並得以確診。當問及心髒驟停的原因時,表弟說是源於血管炎侵犯心髒所致。講到心髒驟停,表弟憶起了一件趣事:“媽媽的心髒停了四十五秒鍾,當時心跳、呼吸全都沒了,血壓也測不出,人就像真的死了一樣。我們急死了,不知如何是好,虧得搶救及時!等媽媽恢複意識後,護士長對她說:‘剛才你把大家都嚇壞了,以為你不行了呢。’我馬上接著說,‘是啊,虧得搶救得力,否則後果真是不敢想象。媽媽,你當時自己是什麼感覺啊?’‘是嗎?我感覺人很舒服、輕飄飄的,你們為什麼要救我啊?’她反問道。我姑媽當時就是這樣輕描淡寫說的。哈哈,有時真搞不懂她。”
八
姑媽是自由的、堅強的。作為一個獨立的、有自覺意識的女人,姑媽無法讓自己完全臣服於一個男人,開始如此,一貫如此,最終依然如此。我的姑父數十年來深深地愛著她、依賴她、遷就她。在旁人眼裏,姑父已完全放棄了自我,這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使他磨光了所有的棱角、銳氣和霸氣。
躺在病床上的姑媽,多次與我姑父談起她的娘家人,擔心他們不到醫院來看她,姑媽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
就在一年前,表弟結婚。姑媽在上海五星級酒店分別舉辦了兩場婚宴,當時,她的娘家親戚中,除了邀請在上海市區的哥哥和侄女們外,其他鄉下親戚概不通知。事隔兩月,在鄉下為兒子舉辦了第三次的婚禮,雖說是舉行婚宴,實則是姑媽娘家人的一次聚餐而已。當天的新郎新娘也隻是穿著隨常的服飾。可讓姑媽始料未及的是:八個兄姐妹中,因大哥、二哥去世,三哥四哥舉家推辭,大姐過世,六哥因已參加上海市區的婚宴此次未受邀請,故最終來到婚宴現場的隻有七姐姐和從小送人的妹妹。導致原本安排的六桌酒席隻零零散散坐了兩桌,這其中還包括姑媽一家四口及司機。
對於這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表弟媳,我充滿了期待。雖然沒能在婚宴上一睹芳容,可這份好奇卻是有增無減。為此,我常在心裏琢磨著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夠攻克我這位特立獨行的姑媽,駕馭我那閱美女、才女無數的表弟?
當看到三哥家大侄女來醫院探望,姑媽由衷說道:“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的……”想必病榻上的姑媽已然有了與以往不一樣的念想。事實上,在得知她住院的消息後,娘家人幾乎全巢出動,絡繹不絕到醫院探視她,真誠表達對她的關切之心。
在娘家的親情、婆家的怨憤中,姑媽像是受到了觸動、感到了迷惑。雖然丈夫、兒子日夜陪護從不間斷,可我的姑媽卻變得越來越沉悶,常常一連數小時默默無語。好幾次,家人以為她睡著了,可定神一看,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顯然沒有任何睡意。
姑媽究竟做了什麼不妥當的、甚至是錯誤的事,想來她自己是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的。隻是,現在躺在病床上的我的姑媽,感覺卻是那麼深刻地損害著她的信心,這是一點兒也不可消磨、一點兒也不會衝淡的,隨著病情的加重,而愈發深刻。
我們家族有一共同特征,那就是靜脈又細又滑,祖母這樣,大姑母如此,兩個伯伯都是如此。不生病時感覺不到,一旦生病住院那真是苦不堪言、吃盡苦頭。看著母親深受病痛折磨,我表弟不止一次感歎道:老天爺為何要如此狠心、為何要如此折磨她?姑媽的症狀病情複雜,在被誤診大半年以致出現腎功能衰竭、心髒驟停等並發症才確診的同時,宣告了病情幾乎已無可救藥。當最後出現便血時,因姑媽體力已經不起任何檢查,隻能姑息著對症治療。期間,姑媽遭了多少冤枉罪啊。
麵對病痛、麵對死亡,姑媽從未曾恐懼,也不曾屈服。雖然忍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病痛折磨,但她依然相信隻要配合治療,病一定會好。她頑強地配合著醫護人員的治療,當護士一次次靜脈注射都失敗時,她也隻是輕聲嘀咕:你們這是想整死我啊。難怪她呀,在她做護士時,可從來都是一針見血的。直到去世前一周,她還要求丈夫燉西洋參冬蟲夏草湯給她喝。姑父說:“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什麼挫折,從未見到她流淚。即使在麵對死亡,麵對與丈夫、與兒子永別時依然保持著她的堅強與勇敢。”
無論姑媽多麼頑強,無論親人們多麼不忍,我的姑媽還是離我們而去了。姑媽最終死於多髒器衰竭。
誰也不曾料到,好好的一個人,既不患惡性腫瘤、也沒有心腦血管疾病,僅僅因血管炎住院,雖出現腎功能衰竭,可醫生當時明確告知這是可逆轉的(隻要控製了血管炎就能恢複腎功能)。誰能料想,在接到叔叔通知姑媽住院電話後短短的七十七天,她的病情急轉而下,竟然說走就走了。
九
姑媽走了。我幫著姑父設置靈堂、安排後事。也就在那時,我開始認識、漸漸熟悉我那好奇已久的弟媳。
身高一米七三的弟媳,那高挑的身材、一頭披肩長發和文靜秀美的外表是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見著表弟常常對她呼來喚去、而她逆來順受的模樣,我忍不住偷偷問表弟:“弟媳不是獨生子女?”表弟哈哈大笑:“她當然是獨生子女啊!”看著我詫異的眼神,表弟接著說道:“她確實與一般的女孩不一樣,她不作。她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歡我,比她漂亮、條件好的不要太多;可就是因為她不會跟我搞、不會與我作,我才最終選定娶她的。男人在外麵打拚都很累,若回家再碰到一個煩你的人怎麼吃得消?其實她非常聰明,心裏明白得很;遇到不開心、不如意的事情,她自己會想辦法解決……”
慢慢地,我了解到弟媳家境富裕,母親一方的親戚全部都在海外;父母現在都已申請到香港公民身份。雖然養尊處優,可弟媳從小家教嚴格、品學兼優;高中就讀於上海最好的複旦附中,畢業後直接進入美國杜克大學福庫商學院學習;從杜克碩士畢業後,弟媳則被加拿大一著名投行錄用,在短短工作兩年後就申請到了加拿大楓葉卡(加拿大永久居留證);因著我表弟,她義無反顧、毅然決然放棄了在加國的優厚工作條件與生活品質,回到上海,與既無婚房、又無私家車的表弟永結同心。
出身於如此富足家庭、有著顯赫教育與工作背景的她,麵對表弟、麵對姑父,竟可以如此隱忍、如此謙恭,實在難以理解。若不是親眼所見無法置信的同時,不得不佩服我姑媽的慧眼,不得不折服姑媽的教育有方。因為我深深知道,我表弟可謂真正的孝子,表弟無論如何不會與一位得不到母親首肯的姑娘結婚的。
我與表弟調侃道:“姑媽對於這位媳婦一定是滿意了吧!”想不到表弟說:“開始,媽媽是認可她的。可眼見她的肚子總也沒有動靜,我媽媽就受不了了,好幾次當她的麵對我說:‘生不出孩子就離婚。下不出蛋的母雞要來幹啥?’……”我的祖宗、我的姑媽啊,麵對你,我無語了。說實話,看著弟媳,我感到莫名的心疼與隱隱的擔憂。
十
姑媽去世後,為了最後一次陪伴姑媽、也為了分擔姑父與表弟的疲憊,我提出為姑媽守靈。於是,在坐以待旦保證蠟燭不滅、香火不熄前提下,凝望著姑媽笑意盈盈的相片,——我凝望著她,試圖作著我的理解……
在人人力圖把個別化為一般、總想從芸芸眾生中找出哪怕一點點共同之處的年代,我姑媽她始終如一日地特立獨行,她始終保持著自我,與周圍格格不入,這在集體活動時顯得尤為突出。
姑媽曾參加過唯一一次單位組織的旅遊,這樣的團隊活動對於姑媽這麼一位另類慣了的主兒而言,顯然是不合適的。為此,她吃盡了苦頭,非但沒有像希望的那樣得到放鬆與享受,反而受盡了折磨:吃不好、睡不著。記得姑媽事後對我說:“從此後再也不跟其他人一起出去了。晚上電視聲音開得老大,燈又開的很亮,簡直讓人無法睡覺;我沒辦法,強壓住陣陣湧上的憤怒和無奈,隻能取一把陽傘撐開放在床上以遮蔽光線……幾乎一晚沒睡。”
記不得從何時起,無論在家還是出門用餐,姑媽都習慣要碟醋,她可以用醋蘸蔬菜、蘸魚肉,什麼都喜歡蘸了醋吃,問起緣由,說是為了健康。
同樣為了健康,每每外出用餐時,姑媽首先會用她那審視的眼光掃視一圈兒四周的環境,思量著這裏的潔淨度是否符合她製定的標準。凡遇不順眼的,立即叫來服務員當即改正。更有甚者,她需要進入廚房實地考察飯店的餐具消毒細節和加工過程中的衛生狀況。等到這一整套程序做完,總算可以令她基本滿意時,她才招呼大家坐下開始點菜。如遇到不讓她檢查、或檢查沒能過關的,我姑媽便一言不發揚長而去,留下丈夫、兒子麵麵相覷後,隻得乖乖地尾隨在後離開。
姑媽是自然、自由、自我的,又是任性、透明、叛逆的,她似乎永遠停留在性情少女那一刻,便再也沒有長大。當你問她昨晚睡得可好?她永遠答睡不好,根本沒睡著。而如果遇到鄰居吵鬧無法休息時,對她說真討厭,昨晚鄰居吵得讓人無法休息,你也一定沒休息好吧?她會說:“沒有,我休息的蠻好的。”真正了解後,姑媽其實是很好相處的。如果在外吃飯,遇到明知不稱她心意的食物,就先發製人,對她說:“今天這家飯店的菜燒得真是難吃死了。”而她不出意外一定會答:“我覺得蠻好吃的、味道蠻好的。”有時我們故意惹她,就接著說:“好吃的話就再要一份。”她便會說:“那就算了,反正已經吃過了就好了。”或許,如同看到大家舍不得她離去一樣,姑媽的去世也是一種逆反情緒的表現吧……我陷入了遐想。
十一
對於情感的表達依然紮根於一種純粹的感性和人類的本性的家人、親人們,對姑媽的離世表現出了一種深刻的悲哀與無奈。
在等候追悼會的現場外,我留意到一位氣度不凡、神情悲戚的老者。此人神色凝重孤零零站在一邊,不與任何人搭理。第六感覺告訴我:這是姑媽她初戀愛人。果不出所然,表弟印證了我的猜測。看我有些驚訝的神情,表弟接著說道:“他與我們家關係一直很好的。媽媽住院期間,他多次來醫院探望;媽媽走後,也曾到家裏來送別。”
姑媽信佛。在她離去後,家人特意安排到廟裏請師父為她超度。希望姑媽能夠駕鶴西去,超脫塵世苦海;希望姑媽得以往生淨土,讓她的亡靈能夠早日升入天堂,不再墮入輪回。
作者簡介:胡敏,女,上海人。1989年畢業於複旦大學臨床醫學專業,曾為精神科主治醫師。現為國家二級心理谘詢師,“靜之道”心理谘詢中心主任、心理谘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