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馬遷的神秘讖語(3 / 3)

由於對地主老財懷有深刻的階級仇恨,劉邦生來最煩春種秋收、割草喂豬那些俗事,經常一覺睡到日升三竿才爬起來。因為家窮讀不起書,他大字不識幾個,但腦瓜靈,鬼點子多,小時偷了不少私塾先生的書簡,都抱回家當柴燒了。太陽好的時候,他常揣著破袖筒,靠在土牆上蹭癢癢,衝路過的姑娘擠眉弄眼,出怪聲打哈哈。父母和兩個嫂嫂黑眼白眼瞧不上他,進了門摔盆砸碗不給飯吃,冷著臉子說偌大的漢子靠老爹養活,真是沒臉沒皮,有骨氣就死在外頭,別回家丟人現眼。

幸而劉邦肚裏天生裝了一部“厚黑學”,心胸寬,誰說啥都不在乎。他私下還結交了兩個開小飯店的風流小寡婦,一位叫王媼,一位叫武富,不時接濟這位猛男吃幾頓軟飯。不過,這麼混下去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有一次劉邦和兩個嫂子大吵一通,一跺腳跑到縣城當了農民工,在曹大鈴鐺的建築工地上混大鍋飯吃。他樂於打抱不平,一聽打架後腦勺能樂開花,手拎板磚街頭一橫,跟誰都敢叫板,算是個一諾千金、兩肋插刀的純爺們兒。到年節了,包工頭賴賬不發工錢,劉邦領著民工弟兄告狀討薪鬧工潮,砸過好幾個包工頭的家。縣衙門派人來查,他跟縣吏們唇槍舌劍,當庭理論,就這樣和公務員蕭何、曹參他們混了個臉兒熟。沒過幾年,劉邦混成黑幫老大,黑白兩道交下不少狐朋狗友,縣政府裏的功曹蕭何、捕役樊噲、書吏曹參、劊子手夏侯嬰等,都成了他的拜把子兄弟。出於哥們兒義氣,他們私下湊了些銀兩,幫劉邦捐了一個泗水亭長的小官,以免他衣食無著,惹是生非。

一天,沛縣縣令的好友、著名鄉紳呂叔平過五十大壽,大擺宴席招待各方賓客,但禮金不過千者不能入席。鄉裏鄉外已經混出點頭臉兒的劉邦哪受得了這種鳥氣,他存心攪局,於是刀筆一揮,刻寫了一片“賀禮萬錢”的竹簡帖子,係了紅絲線遞進去。果然奏效,他被主人安排到正席上,恰與縣令、蕭何等縣裏各界名流賢達同坐一張大案——鄉紳是隻看賀禮不看級別的。劉邦很高興,頭上頂著漆紗鵲尾冠,大搖大擺上了正席。秦漢之際沒有桌椅,人們隻能在地上鋪一張草席,屁股底下再塞個軟墊席地而坐,圍著一張低矮的木案吃喝(“宴席”的說法即從這而來),倘若同案有四五人就餐,場麵就顯得比較局促了。

席間,縣令的刀條臉一直陰著,話也很少。與一個小小亭長相對而坐同案飲酒,這讓他很不舒服,自此縣令就把劉邦這個名字記在心頭也恨在心頭了。呂叔平當初是從山東避難來沛縣落腳的,見識過五行八作各色人等。劉邦如此厚黑無忌,生猛狂蕩,敢黑在當麵、騙在當場,反叫呂叔平暗暗生出幾分敬畏,心想這青頭小子臉也太厚了,肯定是敢說大話、敢辦大事的人物,將來絕不會久居人下。機遇屬於有準備的頭腦,但頭腦有用知識武裝的,也有用“厚黑學”武裝的。於是呂叔平不斷給劉邦夾菜倒酒,招呼得十分熱情,氣得刀條臉縣令直翻白眼。

酒宴正歡時,女兒呂雉的婢女忽然來找呂叔平,悄悄說小姐有請。呂叔平放下竹筷到了後室,身穿一身杏黃團花深衣(連衣裙)的呂雉正坐立不安地等在那裏。見老爸進屋,她羞紅著粉臉,貼耳悄悄跟老爸說了幾句什麼。呂叔平張嘴聽著,先是一臉錯愕,再是一臉春色,後是一臉喜色。呂雉說罷,嘻嘻一笑提著裙裾溜了。

稍頃,呂叔平叫人把半醉半醒的劉邦請進客廳,劈頭就問:“你小子好大膽!竟敢拿著假禮帖到我的壽宴上橫吃海喝,是何道理?”

關鍵時候,劉邦的厚臉皮很管用。他不慌不忙躬身下拜說:“老壽星莫怪,晚生向來一諾千金。帖子上寫了‘賀禮萬錢’,沒寫‘今日奉上’,就算不得騙。待晚生將來發達了,定當百倍奉還,決不食言!”

呂叔平拂髯哈哈大笑說:“你小子果然絕頂聰明!說實話,剛才我寶貝女兒呂雉從門簾後麵過,不知中了什麼邪,一眼相中你了,說你相貌奇偉,將來必成大業,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不過,老夫對女兒向來言聽計從,就請先生選個黃道吉日,將小女迎娶回家吧。”

混吃混喝竟然混來個七仙女,劉邦不禁樂得眉開眼笑,魂飄天外。他早聽說呂家有位天姿國色的女兒,前兩年嫁過人,不過因夫君吃喝嫖賭不走正道,一氣之下離婚回了娘家成了剩女。壽宴過後,呂叔平的妻子哭哭啼啼鬧了好幾天,埋怨老公怎麼能把寶貝閨女嫁給劉邦這個二流子。呂叔平說:“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婦道人家懂什麼!”

這個好眼力的姑娘呂雉,就是劉邦死後執掌過一段大漢朝政的呂後,與劉邦生有一子一女,即後來的漢惠帝和魯元公主。劉邦果不食言,當初那份騙吃騙喝的“賀禮萬錢”的帖子,給呂氏帶來的竟是大漢帝國的江山社稷。那位二奶曹姑娘當了妃子,不過一直受呂後排擠打壓,心情鬱悶死得很早,她給劉邦生的兒子劉肥排行老大卻不得繼承皇位,後來封為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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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那位無鼻老漢的一番鼓動,劉邦一不做二不休,放走了人犯。他想自己犯了死罪,除了造反已無別的出路。但無論將來有怎樣的結局,眼下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回家,把妻子呂雉和曹姑娘接出來,找個藏身之地。

一路疾行。這天,劉邦帶著跟隨他的七八個亡命徒風塵仆仆,終於趕到臨近沛縣縣界的地方,如果走大路,再有一天時間就可以到陽裏村的家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離別數月的嬌妻和一身狐媚子的曹姑娘,劉邦渾身火燙亢奮不已。但他不知道官府是否已經發出通緝令,光天化日之下,走大路風險太大,最安全的辦法就是走小道乘夜色穿過豐西大澤,黎明前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潛回陽裏村。傍晚時分,劉邦和隨從在鎮上找了一處僻靜的小酒館,狼吞虎咽吃了五隻燒雞三斤醬牛肉,喝了兩壇枸杞老酒。見天色已黑,他飛身上馬,帶上眾隨從雄赳赳仗劍上路了。

豐西大澤是一片方圓數十裏的低窪地,草木連天,霧氣迷漫,中有一條大河蜿蜒穿過,遇雨即成澤國,需搖船才能成行。幸而大旱數月,雨季未到,朗月當空,一條獵戶和漁夫踩出的羊腸小道依稀可見。有幾斤老酒在肚裏滋潤著,劉邦頭暈眼花,晃晃悠悠打馬前行,漸漸臨近了那條大河。夜色空溟,蛙鼓如潮,縷縷輕風吹得花影輕搖。一行人到了河邊,忽聽驚濤拍岸的轟響陣陣傳來,接著是一陣零亂遝雜的腳步聲,十幾個漁民急奔而來邊跑邊喊:“天哪!快跑吧,前麵有一條大蟒鬧妖了!”

劉邦在鄉裏橫膀子晃慣了,這會兒酒勁兒還沒過去,身後又跟著幾個亡命徒。聽了這話他眉峰一聳,哈哈大笑說:“我以為撞上什麼了不得的神仙呢,一條蟒蛇擋道算個屁。老子正愁回家沒有下酒菜哩,看我的!”

他仗劍拍馬躍到河邊,那氣概架勢真有點兒蓋世英雄的勁頭。可沒等他看清眼前有什麼物事哩,坐騎一聲驚嘶,前蹄騰空猛地把他掀翻在地,一溜煙兒躥進叢林。劉邦爬起來抬頭一看,老天!一條水桶般粗大的白蟒跨河而臥,銀鱗閃閃發光,兩隻燈炬般的血紅眼睛直瞪著他,血盆大口一張一合,噴吐著帶火的蛇信子。身後幾個亡命徒嚇得連滾帶爬,遠遠躲進樹叢裏。幸而酒勁還在,劉邦壯著膽子舉劍喝道:“你是何方怪物?膽敢擋我回家之路,快快閃開,否則莫怪老子劍下無情!”

巨蟒緩緩抬起三角形腦袋,突然開口說話了,那聲音猶如沉雷,震得耳鼓嗡嗡響:“劉邦小子,本神已在此候你多時。八百年前你在天府是赤帝之子,我是白帝之子,那時你我為爭奪天皇大位,曾連續鬥法九九八十一天。我且問你,你腿上可有七十二顆黑痣?”

劉邦驚問:“你怎麼知道?”

白蟒恨恨地說:“那就是我在你身上咬下的七十二個牙印。那時你我都修煉成龍形,可恨的是你采用遁形之術繞到我身後,揮劍斬去了我的龍角和龍爪,使我成了蟒蛇之狀,再無法成龍化神,坐上天皇大位。此等深仇大恨,令我八百年來怒火中燒寢食難安,今日總算把你等到了。劉邦,你可知否?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說罷,那血盆大口仰天怒號,震得河濤紛湧,群山搖震。

劉邦嚇得連退三步,趕緊抱劍作揖說:“大神在上,你說的那些事情我全然不知,我隻知道我生在人間,不過一介凡夫俗子。你已得道成仙,上天入海,與我毫不相幹,哪裏有什麼解不開的過節兒?”

白蟒哧哧噴吐著蛇信子說:“你小子裝什麼傻?自從你在鬥法中勝了我,你父親赤帝大為高興,特意把你打發下凡,讓你將來身登九五之尊,成就帝國霸業,盡享人間富貴,百年之後還要升天承繼天皇大位。而我被你斬去龍角龍爪,淪為蟒蛇之身,永不能入海成龍,升天為帝。算了,不必多說,今日本神就是來向你索命的。天子之尊,成仙之道,你就甭想啦!”

這會兒劉邦酒嚇醒了,一肚子鬼主意也活泛了。他眼珠子一轉說:“你說八百年前我曾斬下你的龍角龍爪,有何憑據?”

巨蟒氣衝衝說:“沒想到你托胎轉世到了凡間,還是個胡攪的混混!睜開狗眼瞧瞧,我頭上的龍角被砍之後,留下兩塊傷疤。龍爪被斬,身上又有四處傷疤,這都是你當年留下的孽債,豈容巧言抵賴!”說著,白蟒低下頭,從河上轉過巨大的身軀,將六塊突起的紫紅疤痕亮給劉邦看。

劉邦翻翻白眼說:“我看看才知真假。”他知道白蟒的頭部和尾部有翻江倒海的千鈞神力,動若疾風,是萬萬碰不得的,唯有中間身段較為笨拙。他將袍角掖在腰帶上,假裝查驗傷處,從白蟒的頭部慢慢向後走。走到中間部位,趁白蟒稍不留神,他暗暗運足丹田之氣,雙手執劍飛身一躍,隻見一道寒光橫空劈下,哢嚓一聲劍鋒落處,水桶般粗壯的巨蟒被一斬兩截,身斷處血噴如注。白蟒痛得仰天哀嚎,聲震四野,兩截身子劇烈地掙紮翻滾幾下,卷起的腥風把劉邦騰空掃起,狠狠摔在十幾丈開外昏死過去,鵲尾冠沒了,佩劍也甩出老遠。不多時,巨蟒兩截身子癱在血泊中不動了。

半晌,幾個隨從見巨蟒死了,才哆哆嗦嗦從樹叢後麵跑出來。劉邦也掙紮著蘇醒過來。這會兒他才知道,剛才竟被蟒蛇嚇出一泡熱尿,好在那時褲衩還沒發明出來,風一吹兩腿之間很快幹爽了。

第二天,沛縣人紛紛傳言,有人大清早看到一位蒼發白衣的老太太,跪在豐河邊痛哭不止。過路人問她有什麼傷心事,老太太淚水縱橫地說,昨天夜裏,她的兒子白帝子被赤帝子殺了。老太太還說,她的兒子托胎轉世之後一定會回來報仇雪恨的,赤帝子斬它的頭,它就鬧他的頭,赤帝子斬它的尾,它就鬧他的尾。因為她兒子是被腰斬的,它一定會鬧他的中間,將他的基業血脈一劈兩段。

言罷,白衣老太化一陣清風遁去,不見了蹤影。

不久,劉邦率蕭何、曹參、樊噲等幾個鐵哥們兒於沛縣舉兵造反。因行事倉促,他扯了曹姑娘的紅裙子當義旗,讓蕭何在上麵寫下一個大大的“劉”字。自此,旌旗漫卷滅暴秦,楚漢爭雄掃項羽。公元前206年,五十歲的劉邦登基稱帝,建立起傳延了長達四百多年的大漢帝國。不過後來曆史的演進正中了那個白衣老嫗的咒語,劉邦開創的大漢王朝果真被一個叫王莽的人一劈兩截,分為前漢和後漢(也稱西漢和東漢),生生在中間插進一個王莽新朝。

據說,王莽就是這條巨蛇的轉世之身,莽就是“蟒”。

這當然是一段神話。不過劉邦斬蛇的故事,在西漢大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史記》中有確鑿而生動的記載,而司馬遷又早生王莽整整一百年,曆史莫不是中了司馬遷的讖語?

劉邦的斬蛇劍與秦始皇所製的傳國玉璽一道,後來作為皇權的最高象征在一代代漢皇手中傳承。傳國玉璽由李斯監製,以著名的和氏璧為料,四寸見方,白潤光亮,上紐為盤臥五龍,印文為李斯所撰“受天之命,即壽永昌”八個篆字。劉邦大軍壓境逼近鹹陽時,秦始皇的孫子子嬰親自出城門恭迎,獻上這枚玉璽。曆代漢皇出巡,必有兩位符節令乘鐵甲兵車,須臾不離身後,右捧傳國玉璽,左捧斬蛇劍。王莽決意創立新朝之際,逼著他的老姑媽、太皇太後王政君交出傳國玉璽。老太太心念漢室之恩,一怒之下把玉璽摔在地上,崩掉一角。

後來王莽新朝敗亡,綠林、赤眉兩股農民軍相繼殺入長安,燒殺搶掠,大火連日不絕,宮藏典籍寶物被掠劫和焚毀一空,堪稱“中華第一寶”的傳國玉璽不知落於誰人之手,至今杳無蹤影,實為中華民族之憾事。

作者簡介:蔣巍,滿族,哈爾濱生人。作家、書法家,曾任哈爾濱市文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文藝報副社長、創作研究部副主任,中國書協藝術發展中心主任,現為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享受國務院特別津貼專家。先後獲全國第二、三、四屆優秀報告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金盾文學獎等,出版長篇小說、散文、紀實等各類文學作品近二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