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薛收其實是真的已經沒有遺憾了。是的,所有的心願都已了結,纏繞多年的糾結夢魘終於頃刻瓦解。就在今天早上,他向李世民辭行後便欲回房收拾行李,可就在路上卻被秀極叫住,並帶他到一處清幽之處,長孫舜華正在那兒等著他,轉身凝視,衝著他微笑。薛收遲疑片刻,終究無法說服自己內心的聲音,便緩緩走了過去,卻欲言雙唇難啟。
“伯褒哥哥,對不起……”還是長孫舜華先打破了沉默。
“你……大王他……”薛收欲言又止。
長孫舜華知道他顧慮什麼,便道:“伯褒哥哥放心好了,二郎知道的,是我向他請求的,他同意了。”
薛收點點頭,這才放下了心,幽幽地說了一句話:“早就聽聞大王對王妃言聽計從,如今看來,果真愛重!”
長孫舜華開始陷入了回憶,她慢慢地說道:“我記得我小時候身子不好,隻有伯褒哥哥帶我們去玩兒的時候病好得才快,所以舅舅從來就不阻攔。”
“是啊,那時候你最喜歡讀書,常常是輔機帶著大家去玩耍兒,而我,就陪著你,給你講故事,教你寫詩文,一起談著曆史上的奇聞怪談,說著各地的風光民俗,有時候興致來了,我吹著曲子,你跳著舞……”薛收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仍是年少無猜,仍是無憂無慮,仍是滿眼希望和憧憬。
長孫舜華接著道:“那時候我說喜歡像你一樣,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你說‘好啊,等你長大了我就帶著你雲遊四海,做個逍遙神仙’。我也一直記著這句話,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特別開心。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伯褒哥哥就來得越來越少了,慢慢地少得我都幾乎記不起伯褒哥哥的麵貌了。我還記得我一直在等伯褒哥哥可就是等不來,我很焦急,很傷心,舅舅他問我是不是喜歡伯褒哥哥了,我問他‘為什麼要喜歡呢,什麼是喜歡’,舅舅說‘喜歡,就是一隻小鳥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回去的家’,我說‘我和伯褒哥哥說好要雲遊四海的,才不要有家呢’……再後來,就有了二郎的事兒,見到二郎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好像就是我的家——一個我可以回去的家……”說到最後的時候,長孫舜華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幸福明媚的微笑。
“他對你好嗎?”薛收突然問道。
“好,好的不能再好了!”長孫舜華慢慢說道,“也許他是這個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那般疼我,隻要我想要的他都會給我,哪怕我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跋山涉水給我摘下來。隻是,他可以為我做任何事,甚至去死,卻永遠做不到一生一人,我知道我是他心裏的唯一,卻永遠不是身邊的唯一……”
“那,你好嗎?”薛收問。
長孫舜華笑著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真的嗎?”薛收又問。
“當然。”長孫舜華答道,“因為我懂得知足!路,總是向前走的,腳,是用來前進的。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都是虛無縹緲的,隻有當下才是值得守護的。不該執著的時候就應該懂得放下,伯褒哥哥,這句話我是對你說的,前塵已逝,我希望以後……你會更好,越來越好。才子當有佳人配,伯褒哥哥如此優秀,一定會有比我還好的佳人與你高山流水、天長地久……”
“知足,真是一個好習慣。”薛收淡淡道,他想,縱然世上當真還有更好的佳人,他也再沒了如當初那般的牽掛與心動,人這一輩子最好的永遠隻能有一個。他茫然地望著遠方,歎氣道:“夠了!真的,夠了!隻要大家都好,我就好。”
長孫舜華點點頭,既然話已至此,便已當盡,她微微屈膝行禮,一如小時候那般,不同的是,那時是薛收帶著她出去遊玩,而現在則是她緩緩從薛收的身邊掠過,不是重逢而是離別。與此同時,薛收也低下頭,緩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伯褒哥哥!”長孫舜華突然回頭喊道。
薛收立刻回身:“還有事嗎?”依然夾雜著小時候的溫柔與體貼。
“伯褒哥哥,我是要告訴你,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會麵了,以後,我不會再去找你,你也不用再來找我,不管什麼時候,也不管什麼事,就此罷了吧!”
薛收聞言悲從中來,但很快便釋然。他以秦王府幕僚的身份鄭重向長孫舜華行了一個禮,說道:“正當如此,這樣最好了!叩別王妃,後會……無期!”幾乎就在一瞬間,薛收倏然轉身快步離去,沒有讓長孫舜華看到他眼裏奪眶而出的淚水。
其實薛收沒有告訴李世民和長孫舜華,當初高士廉決定要與李家聯姻時,親自上門提親,以及這之後的一切,都是他向高士廉建議的,事實果如他所料,李世民對長孫舜華一見鍾情,是他親自把自己心愛的女孩兒嫁給了別人,替她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而這,如今已無須再多說。
但事實是,至少長孫舜華是知道此事的。那年那時,因對李世民一無所知,所以她原本無意與他結成連理,可當長孫無忌偷偷告訴她是薛收的主意的時候,她沉默了,她知道她是寄居舅舅家,即便舅舅再視如己出也終究是一個外人,她不能永遠拖累舅舅,於是便同意了接下來的一切安排,但是要求增加了比試棋藝這個環節。
現在,長孫舜華才知道,這個男人雖然沒有把心中的愛堅持下來,但由始至終都是在為她考慮,都是盡自己最大努力去護她周全,盡管他從未問過自己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式,可到底一片赤誠,任誰也無法去恨去埋怨。看著薛收離去的背影,長孫舜華的心裏突然一陣絞痛。秀極拉拉長孫舜華的衣角,長孫舜華回神並順著秀極指著的手望去,才發現,原來李世民一直在遠處偷偷地看著這裏。
長孫舜華燦然一笑,心中陰霾一掃而光。她不急不忙地緩緩向李世民那邊走去。而李世民,當看到長孫舜華笑著走過來時,全身才停止了顫抖,握緊的拳頭才慢慢鬆開,手心隱約有一絲血痕。相隔數裏,他們,李世民和長孫舜華,就這麼互相對笑著,默契自在不言中,但李世民依然忘了趕緊跑過去,竟讓長孫舜華一個人朝這邊走著走著……
房玄齡聽完薛收的講述後,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世事滄桑易變,伯褒,你要看開些才好!”
薛收強作歡顏:“兄長放心,我懂。她的那幅畫我已經燒掉了……留了那麼多年,也是時候該煙消雲散了。其實我早該知道,她是將門虎女,想來心中敬仰的定是鐵血軒昂的馬上英雄而不是如我們這般執筆弄墨的儒冠書生。”
薛收一直想問長孫舜華,假如他們一直是小時候那樣,沒有別人,她長大以後會不會喜歡上他,會不會把他放在心裏,就像現在的李世民一樣。這些年他一直帶著這個問題四處躲避,這次來到長安也是想尋一個答案。但話到嘴邊他還是強行咽了下去。既然已無意義何須再徒增煩惱,何況,萬一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以後就連妄想式的自我安慰都不會再有。美夢已斷,與其狠心抽離地絲毫不剩,不如還是悄悄地給自己留一個值得回憶的念想,有何不好?
不過,話又說回來,細想這些年來,最讓薛收感激的人不是外人,正是他的母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世家子弟從來以婚配為人生大事,可他母親這麼多年來一直不曾催促於他,甚至更未言及隻言片語,直到不久前老來染病怕不久於人世,這才旁敲側擊地向他提及。薛收思前想後,不願再讓母親擔憂便應下了那門婚事,隻道要先來長安做一下了結。
自古勸慰最難,房玄齡拍拍薛收肩膀,隻淡淡說了句“那就好”便作罷。薛收笑笑,轉而走向眾人一一與大家作別。
而此時,李世民卻正坐在房中,一會兒凝神思索,一會兒埋頭奮筆疾書,但不知怎的,隻寫了一會兒就唉聲歎氣起來,並順手把墨跡還未幹透的紙雙手揉成一團狠狠扔了出去,如此周而複始,不一會兒他的周圍就積攢了一地紙團,而他仍在執筆書寫,未有絲毫停歇跡象。
時間一久,長孫舜華就好奇心陡起,便走過來,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性子,彎腰撿起來一個紙團,剛要打開看裏麵寫了什麼,卻立刻被急忙衝過來的李世民一手奪了去。李世民嚷道:“不準看!”
長孫舜華更覺驚奇,問道:“為什麼?你寫的我為何看不得?”
“呃……”李世民支支吾吾,半天沒吐出一個字。長孫舜華便趁李世民不注意又撿起一個紙團,然而還是在剛要打開之際被李世民奪了去。李世民抓住長孫舜華的雙手,堅決道:“不能看!真的不能看!”他看著長孫舜華射過來的驚疑目光,頓時心裏有些發虛,眼神也有幾分飄忽不定。俄而,李世民轉過身,背對著長孫舜華,低著頭,邊慢慢踱著小碎步邊說道,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小觀音,我知道我一向武人脾氣,粗心大意,還常常愛發脾氣,天天讓你擔心、讓你費心……我知道我不好,自從你跟了我就沒過過一天安心、舒心的日子,我,我知道我從來都不記得你喜歡什麼,也常常猜不透你在想什麼……我知道我比不上那些書生們,一個個文采飛揚,妙語連珠……這麼多年了,我都沒跟你說過多少好聽的話,也沒給你寫過一首像樣的詩,也寫不出那麼好的文章……”
在李世民說話的時候長孫舜華早已偷偷又撿起一個紙團攤開來看,這才知道,原來李世民這是在寫詩文啊,雖然文意尚可但到底辭采不足,難怪有些灰心喪氣。長孫舜華看罷隨手一扔,心裏卻是一熱,但偏不肯表露出來,故意狡黠一笑,追上李世民,在他背後歪著頭問道:“二郎,你怎麼了?”
李世民轉過身,注視著眼前的這位女子,自己愛之如命的女子,接著道:“小觀音,我知道我有太多的不好,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討好你,怎麼讓你開心,可是,可是我隻知道,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千方百計地去護著、寵著、疼著,聽她的話,給她最好的,我知道也許我給你的不是你想要的,可是,那真的是我力所能及範圍內最好的,是我一個個精挑細選的……小觀音,我真的好喜歡你,要是沒了你,我真的會食不安味,寢不安席,生不如死……你別離開我好嗎?永遠都不要!”說著便把長孫舜華緊緊抱在懷裏,好似一鬆手她就會飛走了似的。
“二郎最好,我永遠都不走,永遠不離開……”此時長孫舜華的戲謔之心早已被萬千感動所替代,雙眼淚珠翻滾,內心情如潮湧。
“小觀音……”李世民仍在不停地小聲呢喃著。
片刻之後,長孫舜華慢慢平複了情緒,這才緩緩從李世民的懷裏掙脫出來,拉著李世民的手,注視著李世民的眼睛,深情道:“二郎,我承認,小時候我確實喜歡跟伯褒哥哥一起說話,一起玩耍,可我那時候還小,根本不懂得兒女情事,當我懂得了的時候,無論是身還是心,都已經是二郎的了,哪裏還有機會去眷戀他人……二郎,你相信我,我真的心裏隻有你……”
李世民捂住了長孫舜華的嘴,點頭道:“你不用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嗯?”長孫舜華奇道,“那,那你還吃這幹醋?”
“誰吃幹醋了?我沒有!”李世民矢口否認。
長孫舜華莞爾一笑,推著李世民坐到了書案旁,同時指著案上還未扔掉的紙張說:“那這是什麼?好端端地悶頭寫起詩文來,難道不是覺得技不如人而賭氣麼?”
“小觀音,我……”李世民無話可說,但聽長孫舜華道:“二郎,其實你大可不必,甭管別人詩文寫得再好,武藝再高強,那又與我何幹?在我心裏,二郎就是二郎,誰都無法替代,誰也比不了。”
李世民聞言心花怒放,立刻站起來拉著長孫舜華的手問道:“真的?”
“當然!”看著長孫舜華的笑容,李世民不禁也跟著高興地笑了起來,順便還耍賴道:“我就知道小觀音是我的,我才不是要賭什麼氣呢,大丈夫誌在四海,我是想好好上進,不是說‘學無止境’嗎,人家伯褒能夠出口成章,我說什麼也不能差得太多……咦,對了,我不寫這個了,以後有時間就寫個‘威鳳’!對,就這麼辦,就是‘威鳳’,最適合我了!”
“威鳳?為什麼?”
“伯褒是長雛,是鳳鳥,我為什麼就不能是威鳳?難道我壓不得他麼?”
長孫舜華掩嘴偷樂,故意道:“人家的‘長雛’是大家共推的,人人都承認的美稱,名副其實,可你這‘威鳳’,不過你自說自話罷了,誰信呢?”
李世民假裝微怒,剛要頂幾句,偏這時秀極在外通報,說是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一起有要事麵稟。李世民心中暗奇,這三人怎麼會一起來呢,如此隆重甚是少見,難道真有什麼急事?當下不敢怠慢,便傳令他們先於廳中等候,他簡單收拾下便暫別長孫舜華,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