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收道:“那不過是我很久以前畫過的一幅畫,大王若有意賞鑒,就自行取拿吧!”
“抱歉……”李世民嘴上雖這麼說,可猶豫片刻還是拿起了那幅畫。他小心翼翼地展開,裏麵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眉黛如花,淺麵如笑,一身氣質如華,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有幾分未成熟的稚嫩之氣。李世民認得,這位少女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王妃,長孫舜華。
“畫得真不錯,若是無心,難以為之。”李世民讚道。他小心翼翼地把畫重新卷上,放到書案上,思索良久後終於開口問道:“我想知道你們有沒有……她對你……抱歉,我當時並不知道你們……”
薛收靜靜地聽著,笑道:“落花雖有意,流水未必有情。那時她還小,如何會懂得相思二字?你放心,伯褒此番前來不為其他,隻是想一展抱負,此生方無憾。君子不行小人之舉。”薛收故意稱“你”而非“大王”,便是示意李世民他們此時是平等對話。對此,李世民心知肚明。
“我信。”李世民平靜道,“其實我是想說,過去的事我不該再問,可我之所以這麼一直緊追不放,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是為了什麼,而是為了你。伯褒,說實話,在柏壁的時候,我們千裏之外心有靈犀,雖未曾謀麵,但其實我心裏早已把你當作了知己。真的,我說的是心裏話。我……我和她……和舜華,我們早已如同一人,這輩子是不可能分開了。我不是故意故意說這些,我說的是事實。我怕的是,你一直放不下,放不開,我是怕你苦了自己。我真的是從朋友的角度講的,絕無半點兒虛妄之言、托假之辭。我視你為友,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我說的,你信,你說的,我也相信。”薛收淺淺一笑。
李世民特意注視著薛收的眼睛,絲毫捕捉不到絲毫遺憾和感傷,隻聽薛收停頓片刻後便開始講述之前的過往。薛收道:“那時,我記得我小時候就常常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走看看,結識幾個同道好友,欣賞一下名山大川。有時候跑到長安,在繁華鬧市裏廝混一陣,因家父和高叔父是至交,所以就常常寄宿在高叔父家裏,一來二去便越來越相熟,就像是自己家一樣。忽然有一天,高叔父帶了兩個孩子回來,說是被家人趕了出來的。我還記得那個小女孩,身子極弱,時常染病在床,我便把我在外認識的藥王孫思邈給抓來。”
“抓來?”李世民疑問道。
薛收笑笑,接著說道:“是啊,抓來。你不知道,這孫思邈脾氣古怪,治病救人全看眼緣,合緣的不請自到,不合緣的就是刀架脖子上也不聞不問,所以,我隻能把他抓來,逼著他給醫治,雖然沒能根治,但總是好了大半。”
“那孫思邈當時是怎麼說的?為什麼不能根治?”李世民一聽此事便把心思全放到了長孫舜華的病情上,沒想到連舉世聞名的藥王都束手無策,一想到此李世民不免露出幾分悲戚之色。
孫思邈的話,雖然已經過去了很久,但薛收依然記憶猶新,他知道若不和盤托出李世民定然不依,於是便道:“孫思邈說,她得的是咳喘之症,應當是悲哀過度、傷及根本又頻受風寒所致。這咳喘之症乃是頑症,至今尚無根治之法,但隻要善加控製,減少其複發頻率,便理應無大礙。”
李世民記得,當年長孫舜華他們三人被趕出家門後,母親高氏害怕娘家輕視,不敢到高府尋求幫助,而長孫家其他族人因怕被族人不容也不敢接濟他們,所以高氏隻有帶著他們兄妹二人在外流浪。直到有一天長孫舜華病重,無計可施之下長孫無忌才跑到舅父家求救。當高士廉趕到的時候,高氏正抱著長孫舜華泣不成聲。
薛收又道:“後來又有很多次,隻要有機會我就把孫思邈抓去,也許是因為這段緣由,所以我帶著他們兄妹二人遊玩時高叔父始終未加阻止。”
“甚至還想許以婚配?”李世民問。
“也談不上。高叔父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你知道,高叔父是個極重承諾的人,他知道長孫將軍生前曾與李家有過約定,君子一諾千金不換,高叔父猶豫很多天後才下定決心親自到李家提親。”
“我竟不知道還有過這麼多事。”李世民心裏突然對高士廉感激起來。
“可你知道嗎,話雖如此,可當時我若力爭,或者帶她遠走高飛,未必就辦不到。我知道現在我是無論如何也帶不走她,但當時未必!”薛收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話,既像是挑釁又像是回憶。
“可是你沒有,為什麼?”李世民不解。
薛收微垂眼眸,臉上終於露出了該有的幾分哀色,輕聲歎氣道:“因為我已經知道,那時,你們李家就已有心爭奪帝業!”
“你如何得知?”
“因為我曾潛入李府無意中探知。再者,令兄在河東的一言一行難道你以為能瞞得過我嗎?難道你以為我這長雛的名號是白得的嗎?隻要一點兒端倪,便已足夠窺得全貌。”
“可那又如何?若你當真要帶走她,這,不是理由吧?”
“當然是!”薛收站起來,手扶窗沿,看著夜幕上的明月,背對著李世民,握緊拳頭,平靜道,“你知道的,她是多麼的優秀多麼的難得,還未成年就已名滿長安,多少王族貴戚虎視眈眈。而我,遊曆四方早已看出,歌舞升平隻是表象,不久之後天下必將大亂。一旦動亂四起,她那麼好,隻怕也免不了會成為各路英豪的眼中獵物。亂世佳人總逃不了飄零二字。那時,我……我又如何能護她周全?但你會,你們李家會!我敢賭,你們李家一旦起兵,必是天下之主!事實證明,我賭對了一半!何況,人所共知,家父被隋帝逼死,整個家族也因此受到朝廷的嫉恨,本就已舉步維艱,若真再與長孫家聯姻,隻怕會更加火上澆油,我不能拿整個家族去賭!所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去高府的次數漸漸地越來越少,甚至一年到頭都不會超過兩次,我就是怕,怕萬一接觸的多了,她,會真的情竇初開,我怕到那時候,我真的,真的不舍得放手了……後來,高叔父做了決定之後親自向我致歉,我便告訴他,我早已無此心,所以不必多說……”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惋惜或者是敬佩,他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薛收自己選擇了放棄。他逼視著薛收,說出了心裏不同的意見:“你的想法我不敢苟同!我一直認為,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就必須想方設法把她留在身邊,用盡一切去護著、疼著。外界如何又有何幹?隻要有心,就沒有越不過的坎,就沒有踏不過的難,就算有越不過、踏不過的,那就把天地鑿個窟窿,讓一切推倒重來!我隻知道,喜歡的,想要的,就必須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裏。河東薛家,也算是名望士族,你薛伯褒,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如何不能苟活亂世?如何不能去賭?說到底,不是隻有我能護她周全,也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敢!”
薛收愣住了,李世民這一當頭棒喝讓他如夢初醒。也許正是這樣吧,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主動放棄幫舜華找了一個更好的,是為了舜華好,可也許李世民說的也對,他隻是為自己的“不敢”找了一個借口。但是,他不是李世民,身為薛家人,他不隻是他自己,就算他不願為族人做什麼,不想承擔家族的責任,但至少也決不能拿他們去賭,他自己如何無所謂,己可損但人不可損。
不過,李世民的話雖然讓薛收聽來很難受,卻也讓薛收有了一些釋然,至少,舜華是嫁對了人,這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錯。但是,從李世民剛才的言語裏,薛收還是隱約看出了李世民的暴怒脾氣,為了他們好,為了大家好,薛收穩穩情緒,大膽諫道:“大王果真睿智,伯褒自愧不如。但是,伯褒還是要奉勸大王遇事最好多些冷靜少些衝動,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對大家,都好,對她,也好。”
“你是說前幾日與尹阿鼠、尹德妃的事嗎?”李世民麵不改色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為我真的隻是衝動妄為嗎?”
“那大王是……”薛收脫口問道。
李世民從容道:“我要的是一個態度,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李世民要護的人,就決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去傷害,哪怕一絲一毫都不行!傷了我,我可以不計較,但誰要是衝撞了我的王妃,就算我人不在,也必須要付出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代價,即使今天討不回來,還有以後,這賬,我永遠記得!我可以千瘡百孔,她必須完好無損,我可以千夫所指,她必須萬人敬仰!”
薛收又是一震,他突然覺得麵前的這個人似乎就是一個天生的王者:“大王果真……與眾不同!其實,不瞞大王,伯褒來長安之前便已遵從母命定下了婚約……是一個溫婉賢淑的好女子……隻是我心裏還有一些未了的心願,來長安,隻是看看……”
“心願?是……”
“如今心願已了,不提也罷。”薛收雙手向前,向著李世民虔誠一拜,“明日伯褒啟程返鄉完婚,一定盡早趕回,請大王準予,伯褒感激不盡!”
“什麼?”李世民驚得張大了嘴巴。
薛收笑道:“來長安之前我就已打定了這個主意,至於那些……我隻是想試探一下,看大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的那般對她那樣好,僅此而已,別無他想。”
“你……”李世民無言以對,但思索片刻便緊緊抓住薛收的右臂,狠狠道:“我不許!”
“大王……”薛收愣住了,他不知道李世民究竟是作何打算,但很快,李世民就明明白白說了出來,而且越說越急:“你知道,我作為統帥,戰場上必須身先士卒,率先衝鋒,欲要人效之,必先己為之,不然我有什麼資格去要求別人?可這樣,往往生死係於一瞬之間……萬一,萬一我不幸……那也必須要有人好好照顧她。所以,我不許。就是你!我知道除了我之外隻有你會視她如命,所以,我不許……”
薛收又是一震,他看著李世民,這個與他亦敵亦友、既是主仆又是知己的人,他倏然想起柏壁時的同氣相應,還有初見時的暴怒不羈,會麵時的所見略同,宴會上的明鋒暗箭,現在的傾心托付,他肯定,他感覺得到,那份真誠,那份隆重,全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誓言,絕無半點兒虛假和詐偽。
薛收百感交集,他慶幸今生能在有生之年得遇這樣一位良友,但這其實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不幸。他明白,不管對舜華,他是否真的已然忘情,李世民的這個請求、這個承諾,現在他注定是再也無法接受、無法兌現。他低下頭,強忍遺憾和不舍,便欲回絕。
然而,誰知他剛喊出“大王”二字,就聽見一個溫柔、堅決又悅耳的聲音傳來,那聲音是“二郎……”。李世民和薛收都陡然打了個寒顫,一起轉頭向門外看去,竟發現,長孫舜華赫然站在院外,一身粉白色紗裙,紅色披風,淚眼婆娑卻笑語盈盈。李世民和薛收都不知所措,一個依然抓著對方的右臂忘了把手抽回來,一個滿臉慚愧眼光迷離巴不得能頃刻消失……
第二天,盡管李世民百般挽留,薛收還是執意請了假,完婚之後便隨即趕回。李世民勸解不過,隻好選擇了準許。那天,薛收離開的時候,城門之旁,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以及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等都來送別。待大家都寒暄道別之後,房玄齡特地把薛收單獨拉到了一邊,語重心長道:“伯褒,為兄真不知道你原來還有那段不願提及的過往,真是枉費你我至交一場,但有一言為兄還是不得不說,伯褒,你當真放下了嗎?”
薛收笑道:“若非放下,便也不會來此。兄長放心,我已非三歲孩童,知道什麼能為什麼當為。過去的,我不會回頭,不會糾結,也不會後悔,唯一想做的,就是想知道思念的人是否當真安好,如此,便足矣,別的,都不重要了……”
房玄齡歎道:“你若真能如此想,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為兄是怕你難為了自己。情之一字,本就禍兮福兮,而你,又是個極重情義的,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能牽絆住你的,隻怕就剩一個情字了……”
“兄長放心,該放下的我不會再背負著。真的夠了。這樣,對大家,也好。我沒事,真的夠了……”薛收邊說著臉上就露出了一種欣慰滿足的笑容,便如同房玄齡初次與他結識一般,麵前的,依然是那個爽朗瀟灑、自由自在、快樂灑脫的少年。房玄齡也回之一笑,極力想清清楚楚、徹徹底底地記住眼前的這個笑容,希望它可以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