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家都坐定之後,房玄齡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見麵禮,才小心翼翼道:“大王,臣等記得您常說想好好研習一下聖賢之道、古今之學,怎奈軍務繁忙故而一再擱置。但現在剛平河東不久,四境也還算安寧,正好可以抽出些空閑來,所以,臣和如晦、輔機一起商議,如若大王有時間的話,不妨就趁機研習下學問……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李世民一驚,來回瞅著這三人:“你們來見我就是為了……研習學問?就這個?你們這麼興師動眾,難道不是有什麼急事?”
“呃……”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麵麵相覷,房玄齡與長孫無忌二人都嘴皮上下翻動卻始終未發一聲,杜如晦實在不耐煩,瞪了他二人一眼,朗聲道:“現在一切太平,能有什麼急事!怎麼,難道大王有要事纏身、無暇顧及?”
“哦,這倒不是。你們都是飽學之士,能和你們一起研習學問,我求之不得呢!”杜如晦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李世民也不好推辭,便命人呈上一些古書典籍,和他們一起攀談起來。
起初,他們隻是相互探討些孔孟事例及要義,可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秦漢,尤其是房玄齡還特意七拐八拐把話題引到了絳侯周亞夫身上,隻聽房玄齡慢條斯理道:“大王,絳侯周亞夫為官清正,智勇卓絕,先是北抗匈奴,後又平定七國之亂,可謂勞苦功高,卻沒想到就因為在一次宴席上向景帝開口要了雙筷子,就招致了不必要的猜忌,以至於冤死獄中。如今思來真是可悲可歎啊!”
“是啊,每當看到這兒的時候我都覺得這景帝實在是太過心胸狹窄,說什麼是怕將來太子即位難以駕馭,可我看來多半是一個借口,想那太子自非庸碌之輩,他焉知太子將來就不能讓周亞夫心服口服?他自己做不到也就罷了,可卻因此而度人未免有失偏頗。”李世民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杜如晦與房玄齡、長孫無忌互相對望一眼,接著拜道:“大王所言極是,隻不過常言道‘孤掌難鳴’,景帝固然有所不是,但周亞夫也並非全然無過,自古君君臣臣,說到底還是壞在了自己的性情上,不懂得上下有別,總是任由著性子來,怎能不招忌憚呢?大王,您覺得呢?”
“啊?”李世民這才發現,他們來找自己探討學問是假,分明是要興師問罪來了,此時討論的重點已不再是景帝與周亞夫之間的對錯,而是李世民的是與非,他堂堂秦王如果就此鬆口認輸,那顏麵何在?是以李世民硬著頭皮反駁道:“對,對,對,沒錯,不過這周亞夫是性情中人,能公開表示不滿就說明了他乃心胸坦蕩之人,總比在背後耍陰謀的小人要強吧。再說他也沒做出什麼實際的挑戰皇威之事,算不上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吧?輔機,你說呢?”
長孫無忌原本今天不想來的,但被房玄齡、杜如晦二人硬拉扯著實在難以脫身,便又打定主意少說話,可現在李世民點名問他,再也無法回避了,隻好心裏歎口氣,順著李世民的話說道:“是,是,大王說的有一些道理,你們看,後來的驃騎將軍霍去病不就一樣暴烈麼?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也沒見武帝有什麼不滿,可見倒也不是什麼大的罪過。”話說到這裏,長孫無忌就冷不防地感覺到了房玄齡、杜如晦射來的冷光,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又道:“不過呢,玄齡和如晦說的也有道理,孤掌難鳴嘛,周亞夫落得那般田地,自然也少不了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是一堆濕柴,就算火再大也一樣燒不起來,對吧?”
李世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讓他說,就是這樣說了也白說,他指了指長孫無忌,轉而半是憤怒半是無奈地望著房玄齡和杜如晦。房玄齡見此便已知李世民已然覺察到了自己的錯處,便欲就此打住,草草說了些冠冕堂皇的結語就又轉向了別的話題。但杜如晦明顯心有不滿,及時打斷房玄齡的話,仍步步緊逼:“大王,人立天地間總要先自糾才能糾人,自身不正何以言人之是非?總是自己先有了縫,才會招致蒼蠅來叮咬呀!大王,您說是嗎?”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暗地裏拉拉杜如晦,示意他點到為止就好,可杜如晦偏裝作沒看到,惹得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二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幾次顧左右而言他,卻愣是都被杜如晦巧妙地給拉了回來。
李世民看著他們三人雲裏霧裏地打著官腔,忽然厭煩至極,遂朗聲道:“行了,別再推來推去了,煩不煩?不就是想罵我不該出手打人嗎?罵就直接罵,這麼拐彎抹角的,你們不累我都累了!”
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麵麵相覷,沒想到李世民會這麼直接,最終還是杜如晦接了話:“大王既然這麼說,那臣就直說了。那尹阿鼠就算再怎麼不堪,好歹也是尹德妃的父親,是當今陛下身邊寵妃的生身父親,說得再明白點兒,就是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代表了陛下本人,可大王如此恣意出手,痛快是痛快了,可是您的每一拳實際都是打在陛下的身上,您想陛下能舒心嗎?”
“是啊,大王,陛下現在對大王不予追究,那是因為天下未定,還離不了大王。可一旦猜忌心起,便再難彌合,大王將來要如何應對?臣等妄言俱是為大王著想,請大王恕罪!”房玄齡也恭敬道。
事到如今,長孫無忌也順勢開口:“大王,如今多事之秋,為了秦王府上下,您,您還是聽從玄齡和如晦的諫言,適當略微收斂一些的好……”
李世民沉思良久,躬身向前,盯著三人斬釘截鐵道:“那如果我說我不怕陛下的猜忌呢?”
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皆愕然,彼此對視一會兒,他們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一時間半驚半喜。房玄齡思緒翻滾,終於鼓起勇氣試探性地問道:“大王,您難道要……要與太子爭奪儲位嗎?”話一出口房玄齡便自個兒倒吸了一口涼氣,後悔不迭。
李世民嘴角上揚,微微一笑:“如何?”
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約莫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時間,之後忽然一起起身跪拜道:“臣等願效犬馬之勞,肝膽以從,生死不負!”
李世民一一把他們扶起來,雖沒再說什麼,但彼此一個眼神便已是一切。這世間有一種情義叫做你知我知,至於言語早成了累贅。門外夕陽西下,也不再是對今天的告別而是明天的開始。
盡管剛才的話題大家都不約而同選擇了遺忘,而代替以交心徹談,其中房玄齡、杜如晦還提到,他們剛與李世民結緣之初便已認定其是自己要輔佐的真命天子,隻是彼時李世民尚未有此心便隻好先行壓下見機行事,他們三人還順勢向李世民進言,告訴他欲奪天下首要之務便是人才,李世民對此深以為然,並托他們要及時舉薦,自己一定人盡其用,房玄齡等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是,就在他們即將告別的時候,房玄齡他們還是特地又轉到了最初的話題上,一再勸說李世民最好還是收一收脾氣,誰知李世民卻說:“哎,我也不是不想,可我天生就這暴躁的脾氣,改不了了!”
房玄齡他們三人一起抬起頭注視著李世民,直到李世民被看得心裏發麻,說了一句“那,那我試著改改吧”後,他們三人才會心一笑,一起拜道:“大王英明!”
誰知房玄齡三人還未完全起身,就聽見李世民道:“不過我不保證能改得了啊?”
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聞言頓時內心哇涼哇涼的,突然意識到他們說了半天合著是白費口舌,遂又一次一起抬起頭一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李世民。李世民無奈,歎了一口氣,鄭重道:“那,那我盡量吧……”
“大王英明!”三人又一起拜道。
待他們三人走後,李世民眼裏突然出現了一些迷茫,他解下掛在牆上的寶劍,橫著拿在手裏,就在那裏一直坐著、看著、用雙手撫摸著,卻沒注意到長孫舜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出來。剛才他們的談話長孫舜華在後麵聽得是一清二楚,她早已心知夫君本非池中物,可當他親自把那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還是不由得驚詫和惶恐起來,她知道,那是一條非勝即敗的不歸路,一旦走了便再無機會回頭。
“二郎,你……我們,我們真的……真的要跟大哥爭嗎?必須要這麼做嗎?沒別的辦法了嗎?”長孫舜華依偎在李世民身邊,抓著他的胳膊,看著他的眼睛,想象著他的心跳,終於朱唇微啟,擠出了這幾句不淡不鹹的話來。
李世民放下手裏的劍,握著長孫舜華的手,反問道:“你告訴我,一個軍功鼎盛的皇子,是不是真能被朝廷所容?父親,大哥,能嗎?”
“這……”長孫舜華無言以對。
李世民站起身走了幾步,背對著長孫舜華,默然道:“我仔細想過了,不是一時衝動。文靜說得對,我不能像衛太子一樣,一直相信父子情誼,直到窮途末路才想起要反抗、要防範,可彼時早已成了刀板上的魚肉,隻能任人宰割……我李世民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絕不會等到別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還相信他們會手下留情,我從來就隻會勝不會敗,既然要做那就把一切都做在前頭!”李世民越說越狠。
“二郎,你還是在想那天賽馬的事嗎?也許,大哥不是故意的……”說到最後,長孫舜華的聲音幾不可聞。
李世民轉身道:“就算那天不是故意,以後也未必都不是故意,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我與大哥注定不能兩存,早點兒決裂也好……”
長孫舜華走到李世民的麵前,拉起他的手,柔聲道:“那……那,二郎,我們什麼都不要管了好不好,哪怕……哪怕是做個鄉野之人,隻要平平安安,隻要能和你一起,再苦也不怕……”
看著長孫舜華懇求的眼神,李世民瞬時心痛如絞,但最終還是狠心打破了長孫舜華的幻想:“小觀音,我知道,我都知道,隻是……人隻有一輩子,要活就要活得轟轟烈烈,如果要平平庸庸閑散一世,我寧可去死!大丈夫就當功名在身、千古流芳,豈能碌碌無為!”
李世民話音未落,兩行熱淚就從長孫舜華的臉上滑了下來。她早該知道,她的夫君不是一個拘泥於閨房的尋常男子,他的心裏最重要的永遠都不是兒女情長,如果江山美人讓他來選的話,他一定選的是江山。她曾經幻想過,也許憑著自己的深情,會偶爾感化他,讓他把她放在最重要最重要的位置,畢竟說到底她也是一個小女人,何曾不想能夠日日花前月下。可是她明白,這些隻是她一個人的一廂情願。
她想,假如她強行讓李世民按照她的意願來,那失去了天空的雄鷹會快樂嗎,何況,這麼多年她最敬佩的就是李世民身上這種不服輸的英氣和果敢,而當他真成為留戀閨房之人,那他還是李世民嗎,那樣的李世民她還會愛得那般刻骨銘心嗎?既然已視他為所有,與其羈絆不如成全。隻是有時候,心裏不免還是會湧起一絲小小的衝動,就像剛才,希望他能停下腳步,平平淡淡,像尋常夫妻那般陪著自己,但李世民的那一番言辭徹底讓她清醒了過來,她是秦王妃不是農家婦,胸中格局、眼裏風光都應當在千裏萬裏之外,他是英雄,她就是英雄腳下那塊最結實的岩石!
李世民伸手替長孫舜華輕輕拂去淚痕,忽然有些後悔剛才把話說得那麼重,百感交集地喊了一聲“小觀音”。但他還未說下去長孫舜華就快速地捂住了他的嘴,並說道:“二郎,我知道了,從你披掛出征的第一天起,就已經不可能回頭了,如果真的隻能這麼走下去,我陪你,不管什麼結果,我認了……要做大事,就不能沒有內應,宇文昭儀,可用,明天,我找機會去探探口風……”
“小觀音,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陪我的!不過,你明天不用去了,這件事我找機會讓玄齡去做好了,他是一介文士,拜訪宇文士及切磋學問理所應當……記著,我還是不希望你涉入過深,有危險的,我來做就好了,你隻要安心收獲果實就行。我的小觀音必須平平安安、毫發無損,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那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幫助了,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