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狗糞的父親美麗的夢
真情寫作
作者:徐曉思
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到生產隊幹些農活,幫家裏做些事,為積勞成疾的父親分擔些困苦。那些活兒,如栽秧、割稻、拾狗糞,即使和年齡不相稱,也要硬撐著去幹。拾狗糞倒是個“軟活”,雖然感覺不太雅,但還不得不去做。好在那時是有著“沒有大糞臭,哪有五穀香”理念的時代。在我的撿拾人生中,拾狗糞是我除了栽秧割稻活計之外做得最多的農活。
勞動的名稱叫拾狗糞,哪有什麼狗糞?其實是拾人糞。日子過得慌的年代,狗大都打了剝了吃了,狗和狗屎很少見的。“糞是農家寶,缺它長不好”,那時,“深挖洞,廣積糧”口號很響。種田提倡廣積肥料,可以和生產隊換工分。父親時常吐血,大的農活、重的事情不太能幹了,經常帶著我拾狗糞。我的鼻子靈,眼睛尖,可以幫助父親多拾狗糞。但也不是遍地都是大糞的,往往連拾帶“偷”。在一個寒假的大清早,天還沒有大亮,我和父親趁人不注意,轉到本村的學校——曹莊小學的廁所,父親劃了一根火柴照亮,我們偷偷地挖了一些人糞,再在糞上撒了一些酥泥,又轉到學校大門口,天已經放亮了,便放下擔子在過道歇會兒。父親看到過道上剛漆過黑漆的黑板,說:“假如明天要你來做教師,你做得起來嗎?”我說:“能。”現在想來那是為了不讓父親掃興的大話。當時父親很高興,又說:“你在黑板上寫幾個字給我看瞧。”其實父親並不識字,說他扁擔大的“一”字認不得是誇張,但鬥大的字拾不了一籮筐是事實。但我還是在地上找了個粉筆頭,在新漆的黑板上寫了五個大字:“我能當老師。”父親看得笑眯眯地說:“你能當老師就好了。”其實我並不能從真正的意義上理解“就好了”,但我能感覺到這是父親的一個夢。
拾狗糞的時候想起當老師,要是被他人聽了去,肯定被笑傳為癡人說夢、天方夜譚、純屬虛構。好在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父親一時做夢,我記在心裏,試圖有朝一日圓夢、解夢。
這件事記得很深,一個重要因素是,當時新漆的黑板沒有幹透,寫在黑板上的五個字一下子擦不淨,寫字的地方雖然擦得一塌糊塗,但那吃進去的五個字不僅清晰可辨而且引人注目。後來黑板雖然寫上板報、寫上標語口號,那擦不去的夢還閃閃刺眼。上學的時候,那五個字仿佛等待我,追著我,把我迎來送往。我從校門過道穿過的時候,心虛得像個小偷,特別有同學問是誰寫的時候,我尷尬得無地自容,生怕老師查驗筆跡,追究“誰幹的壞事”。好在不是“反動標語”,隻是哪個少不更事的麻木蟲子想當老師而已。在那個“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兒王”的時代,還想當老師,也不是個有出息的人。因此,那黑板上我留下的“無知”“無師問津”,我的心才慢慢放下來。
父親的身體愈來愈差,重的體力活更加幹不了,也隻能幹些“軟拐”的活計,混兩個工分養活我們。我也漸漸長大,更要幫助父親一起拾糞。
我上初中,父親就到我上初中的學校周圍拾糞。到了中午,他的狗糞兜子(擔子)就蹾到我學校圍牆的邊上。放學了,父親夾著我的紙書包(因為家裏窮,我從小學上到高中畢業,沒有買過書包,課本都是用盛“六六六”粉農藥的牛皮紙一包)走在我後麵,我替父親挑著糞兜子走在前麵。我生來就不怎麼怕醜,在那個發育不全的年齡和年代,還不知道怕醜。加上我的成績在全校還可以,沒有同學看不起我。我們一路朝家走,父親一路說著快活的話。父親一會兒說,他拾糞的時候,挑工程的地方糞最多,沒有費多大事就拾滿了兩筐(今天想來真要感謝那些隨地大便的人);一會兒說,今天看到兩個拾糞的人搶一泡糞便,一個說是他先看到的,一個說是他先聞到的,爭持不下,打得頭破血流。一會兒說,今天拾糞時還拾到一個鉛筆頭或一支破鋼筆,給我寫字(我從小學上到初中沒有買過鋼筆,上高中時父親在修鋼筆的地攤上二毛錢買了一支舊鋼筆)。又一次放學,我剛走到他的糞擔子旁,他就在糞上蓋著的葵花葉上拿出用荷葉包著的一個黃燒餅給我,很高興地說,今天拾糞時拾到一毛錢。說完,催我快吃,還熱著。我沒有嫌髒,就把一個溫溫的軟軟的黃燒餅吃了,這比他早晨揣給我上了黴的幹饅頭好吃得多(青黃不接的三春天,父親有時偷偷地把他囥起來的長滿黴點子的幹饅頭用火鉗夾住在灶膛裏烤香,背開繼母悄悄地揣到我的手中,算是獎勵我好好用功將來當老師)。我挑著擔,他夾著我的紙書包,我們高興地說著話,一前一後,兩雙草鞋,一大一小,向前擺動。就這樣,他夾著他的夢,我挑著我的夢,走完初中。
我上高中,父親的糞擔子就每天跟到高中。他拾糞的路程就更遠了,常常是過了大運河到湖濱莊台那邊去拾。可能那邊“挑大小型(挖河的工程)”多,糞源好些,但每天到中午父親把拾好的一擔糞挑過來,他就累了。每當他把一擔糞蹾在我高中學校的大門邊圍牆外,就有同學告訴我,你父親來了。當然我同學不是這樣說的,而是說,“孫悟空來了。”因為父親愈發瘦成皮包骨,臉尖得真像個孫猴子,以至後來“孫悟空”成了我的綽號,聽得我很不是滋味。更難過的是,每天中午父親要在我學校裏吃午飯,也就是一碗充滿煙火味的陳米糙嘴的大鍋夾生飯,和我合三分錢一碗的像牛尿一樣捂黃了的菜湯。吃過飯我要挑著大糞把父親送到李大橋或人窯處(大約五裏路),一路上女同學見到我都捂著鼻子,她們這一動作,把我的心刺得鮮血淋漓。每當此時,父親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說,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說,活在世界上隻要不偷不搶,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說,某某大人物還要過飯的;還說,你要是做教師就好了!我不知道當老師究竟有多好,但堅持把“難過”二字放在心裏,把喜悅裝在臉上,一直挑狗糞兜子送父親,直到高中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