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們(三章)
真情寫作
作者:簡墨
第一章 實錄
這一組,說鳥兒們,和其他。或者說,給鳥兒們,和其他。
確實,我們該對它們說抱歉。確切地說,是他們或她們。
他(她)們是有性別的呀。而你曉得,一塊石頭也有性別。
——題記
一次次地死去
——他(她)一次次地死去。
我去動物園,最喜歡待的地方是園中園“小小動物園”。裏麵有小小的珍禽異獸,更多的是普通的小動物,大都是家養的,類型那個多呀,連毛兒長得花哨些的大公雞都有。譬如說我最喜歡的小動物——狗,就基本品種齊全了。每次去,都覺得自己是去給狗狗們開會。他(她)們不怕我,我也不怕他(她)們。他(她)們渴望我,我也渴望他(她)們。看彼此的眼神你就會知道。狗狗的眼神是不能多看的——眼神裏的那種茫然的天真,多看看就起了哀傷。唉,就像坐在車裏向外看人,默片一樣,看人茫然、匆匆、麵無表情……看久了也會起了哀傷。
就因為他(她)們,我差不多一個月能去一到兩次。忙得不得了,孤兒院都沒時間去了,小小動物園舍不得不去。
覺得狗狗比孤兒更孤單。
多孤單啊——每一個都被圈養,外企高級白領一樣,各自擁有著自己的一個僅能容身的格子間,沒事就隻能趴著睡睡。到底白領們是有娛樂的,譬如去K歌,去喝茶,去洗頭洗腳,去打麻將……我的狗狗,被拴了鋼筋擰成的繩子,去不得。
他(她)又不長大魁偉,又沒有衣裳。
很多時候,他(她)曉得我們想什麼,並盡力按照我們的心思去做。可是,我們從來不去關心他(她)正在想什麼,渴望什麼。
我們老覺得我們是人,他(她)們是動物。我們忘了我們也是動物之一種。
我們一樣胖瘦高矮,一樣哀矜笑開。
我們給他(她)一口飯,就命名自己為他(她)的主人。
我們給他(她)一件衣裳,就命名他(她)為自己的奴仆——那圍起密封的大棚子、鑼鼓震天、吆喝著、讓他(她)一百次、一萬次翻同樣的跟頭、做不同的算術題的,不是我們奴役了他(她),又是什麼呢?
是的,是的,我們從南走到北,我們從白走到黑,到哪兒,都見他(她)在那裏,穿著件從沒換下過的髒衣裳,不言不語,眼裏有著悲傷。
這原本是我們小時候在寥落的街頭才能偶爾看到的景象。
我們越來越對不住他(她)們了。
那樣的演出是不休息的,觀者隨到隨演,什麼時間段進去大棚都能保證看到演出,走馬燈一樣,五星級賓館24小時供應的熱水一樣。他(她)汗水淋漓——看得清楚的,在哪裏的演出,他(她)、他(她)、他(她)、他(她)……都汗水淋漓。他(她)一遍一遍騎車、晃板、拿大頂、鑽火圈……放下這個是那個;他(她)一遍一遍算著他(她)心裏畏難著的、覺得哥德巴赫猜想一樣的、觀者隨機出題的算術題……
他(她)每做對一道算術題,就被賞一口幹糧——這和我們給他(她)的是不一樣的。我施他(她)受,僅僅是因了彼此喜歡。
他(她)因此一生中要死去許多次。
他(她)做多少次算術題,就死去多少回。
這樣的判斷,是基於我的個人觀點:他(她)當然同我們一樣,也有四肢,有內心,主要的是,有尊嚴。
因此,每次去到那裏,在每一個的小門前,摸摸他(她)的小腦袋(每每就可愛地低了小腦袋,任由撫摩),與他(她)分別倚偎一會兒,我和他(她)就都獲得了尊嚴。我獲得的還要多一些。我覺得那一會兒我真像人。
驕傲地說,比很多非常不是人而非常像人的人更像。
我想:如果把這樣的倚偎累加起來,能把那些一次次地死去奪回來一點,該有多好。
能吧?
葬身腹海的鳥兒
那一年,我長病住院,十天。
第一天,家人去給我到飯店煲了一屜湯來。
湯裏,躺著一隻鴿子。
十天,十隻鴿子,躺在湯裏。
沒有多少油,因為沒有多少肉,清水塘裏睡覺的一隻小魚一樣,臥在那裏。他(她)一律那麼瘦小,都有點嶙峋的樣子了,沒有帶著雪白羽毛時的神氣漂亮,和柔圓潤。也並不拆分,或許因為瘦小而不值得拆分吧?縮著小小的腳掌,原本美麗的、紅豆樣的眼睛閉緊著,不想看我。
每次都迅速啜一點湯汁,就擱起來,好久才能被逼著消受了他(她)。不敢看完整躺在湯底的他(她)。
從小聽慣了和平鴿、白蘭鴿的美麗童話和歌謠,和詩篇,乍看他(她)那樣,的確接受不了。
他(她)們原本都應該在白雲下麵、在草地上,旁邊有樹,“撲棱棱”飛上飛下,邁小方步扭一扭,和其他鳥兒(雞)蹭來蹭去地對對歌,或吵吵小架。可是,他(她)在我肚子裏,一隻,一隻,一隻……我吃了一群鴿子。
這些年裏,不好好吃飯時,肚子偶爾也叫,我就懷疑那是他(她)們在笨笨地、可愛地扭動脖子:“咕咕”“咕咕”……
有時候,做事熬夜了,尤其會肌膚暈白,眼睛通紅,就覺得是他(她)們獻給我的精力、氣息還在我身上。
也難免有為此難過的時候。難過之後,我們還是把那些我們愛的小生靈不停地朝腹部的海裏送。
不拒絕就是罪愆。我們親手砌起了自己的獄。這是我們所處時代的悲劇。
還不如古時東方的鬥雞、鬥蟋蟀,西方的鬥牛,甚或在中世紀的歐洲,人和人動不動一人一把槍的決鬥。到底有“鬥”在,壯懷激烈地躺倒在那裏,哀傷罷了,還有骨頭在,而不是絕對強勢的一方吃掉另一方——三分熟五分熟地、仔細優雅地吃掉,幾乎不吐骨頭,不忘方巾揩揩指尖血跡。我們嗜好殺戮的、自然人的本性,本藏得蠻好,卻在不經意間被我們泄露了出來。
我們把“鬥”和“殺”誤會成了“勇”。就算是吧,這種“小勇”也實在是我們人類的大恥辱。
看看,難過不說,還搭上慚愧。想來近期輪回也不至於他(她)們吃人吧,但人好像代代吃定了他(她)們。我們已收不住嘴巴。
就這樣,那些雞鴨狗豬牛羊馬驢,那些魚蝦鱉蛇蠍兔熊虎,那些青蛙麻雀知了螞蟻……那些飛鳥遊魚、凶猛的大獸、細小的昆蟲,那些小生靈大生靈,他們加起來比人也並不少的樣子,有著靈活的腿腳、活潑的眼睛,有著自己的語言和隻有自己能懂的愛情,有的跑、有的跳、有的善於攀爬、有的喜歡不歇飛翔……可我們把他(她)們套牢擒拿綁縛射落,全部放在我們的腹海裏。
這都不算,一個個我本善良的我們,還現代化動物監獄關他(她)們的瘋狂,激素藥物促他(她)們畸形發育,吃了他(她)們全部的肉和大部分內髒,有時還要順手砍下他(她)們的角、牙、膽、骨骼、腳掌、子宮、性器……砸成粒磨成粉搓成丸,作催美催奶催情藥用,把他(她)們三個星期大的幼仔用玩具幼仔卑鄙地換走、抹上黃油擱在400度的烤箱內嫩嫩地進獻給我們的領導吃,來換一句漫不經心的誇獎……我們吃到了我們想吃的一切動物——在這個世界上的動物裏,數我們心眼最多,最懂得為自己著想,也有可能最不真誠。麵對他(她)們,我們都是王是王後,我們的幼仔是王子和公主。我們非常厲害,非常了不起。
至此,覺得,現在的詩人們寫不出好詩的原因,一半是因為他(她)們全部開始了被殺戮吧?詩人們沒了可供激動感動和神馳遐想的繽紛意象(隻能懷抱著自己的肩膀呻吟)就等於沒了命——藝術的生命(何況,詩人們中間還出現了個別人參與遞來刀子、拎走下水的事情)。這和靈感之類無關。
閑了會呆想:來世的我們,要和他(她)們倒個過兒嗎?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要父債子還,還是現世現報?……
實施殺戮的還罷了,也許不過是個端碗受管、養家糊口的飼養戶、獵戶、屠夫或廚子。
可吃他(她)們吃得多的人,吃得多還抱怨吃得多不得已的人,親愛的們,你們腹部犯下的,最好你們的腦袋全頂起來——把那罪名。
第二章 寓言
這一組,寫鳥兒。
好久了,不記得了他(她)們的來處,似乎來自我的夢境。你把它看成真的也沒什麼不對。
因為麵對人群,我有時羞澀,期期艾艾講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