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百年沒有聽到過鳥鳴了。
然而,為了他(她)曾經的唱給我聽,今天,我要唱給他(她)聽。
隻唱給他(她)聽。
——題記
遺忘了一些的記憶
記憶裏的鳥兒無一不有著善良可親的頭麵,就連烏鴉的也是。
其實,你知道,我們說他(她)難看或叫聲不吉祥,都是人類自己的附會——我們太霸道而鳥兒又太柔弱。鳥兒的鳴唱不過是因為快樂,或是愛情——沒錯,像你和我為了愛情而鳴唱一樣。他或她的鳴唱,大半也來自愛情——那種快樂裏的極度快樂,那些快樂的小小積攢,或者說,真實的、可以觸摸的幸福。
關於鳥鳴的印象,最深的似乎就是童年的一次劈麵的相遇了,也像我們與最純潔、最高貴的愛情的劈麵相遇,那樣來勢洶洶。
那次,也是同看到兩隻鳥兒的相互愛撫一樣,我好像一下子撞破了鳥兒的秘密:天蒙蒙亮,還看得見蕭疏的星。而我,正在我那棵樹冠像揉皺了的碎綢子一樣的樹旁,循例心無旁騖又極想旁騖地背詩。突然地,一隻鳥兒(不知道是隻什麼鳥兒,也許就是一隻當時大家司空見慣的雲雀)就落在了我的腳邊。她用豇豆紅的漂亮眼睛看著我,一眨也不眨——她在和我對視!
一個5歲的娃娃頓時給嚇蒙在那裏,成了石頭。
她一時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近前來,啄一啄我的腳。也許,她把這樣一隻粉紅的圓鼓鼓的小女孩的腳丫,誤以為是暄騰騰甜津津的白薯?
很快地就知道不是的,因為那啄是幾乎覺察不到疼痛的啄,或者說,那不過是一種撫摸。
她啄完了,繼續看看我的臉,很小聲音地“啾啾”了兩聲。你還知道,孩子的心很多時候就是動物和植物的心,她們是同類。於是,我同樣很快地知道了:她在同我說話。
我伸出手去,輕輕順向從小腦袋一遍一遍,輕輕地捋著她的毛。她背上的毛毛像水一樣滑潤,讓我恍惚間覺得她就是我的夥伴,或幹脆是我自己。
就這樣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早晨?也許,隻是一分鍾。我記不得了。隻記得那一刻,寂靜得似乎天地間隻有我和她。我們享受彼此,和彼此給予的寂靜。
她在這樣的寂靜裏,突然地就激動了——是的,那不是激動,還能是什麼?——她 開翅膀,“撲啦啦”就飛上了最高的枝頭——我告訴過你那棵我的樹,她早已經高得美麗得像雲彩了。
她開始了鳴唱。
鳴唱出奇地好聽,像我們難得的撥冗旅行,她聲音的旅行。
在這樣旅行的好聲音裏,一大群她的同伴應聲來到了,接著又是一大群……他(她)們錯錯落落、音符般地落在枝丫上,像身邊那棵不開花的樹刹那間開遍了花朵,和他(她)們升騰起的香氣。像滿天裏驀地重新撒開歡兒跳舞的群星,和他(她)們散發出的光芒。
他(她)們開給我看,唱給我聽——用不同的聲部,甚至有著完美的和聲。
那是一個神奇的早晨。一個南方或一個孩子或一個女子都或多或少會遇見神奇的早晨。南方和孩子和女子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通靈者。而當南方粗糙成北方、孩子粗糙成大人、女子粗糙成男子的時候,他(她)們和我們也就失去了這項功能,使我們的生命紋理保持細膩和幹淨的功能。
我們對此幾乎無能為力。
至今,我還不太明白她——我的朋友——開始鳴唱和召喚同伴來鳴唱的原因。是因為她所受到我的手的愛撫?還是,像我們常常要捉一隻鳥兒來看看它到底有多有意思、能不能學舌什麼的一樣,來表達對人類的孩子的好奇之心和溫存之意?還是……像傳說中的外星人探訪似的,借此向所有幼小事物的友好的致意?……
如果說鳴唱無非意味著鳥去鳥來,那麼,詩歌還不是人笑人哭一樣。甚至,較之人踱步蹙眉采到的詩歌,鳥的鳴唱來得更自然和樸素些——因此更優美些。
那個露水打濕的早晨,我把詩歌丟在一邊,把鳥鳴抱在懷裏。
這個有鳥鳴參與的早晨的其他記憶全部模糊掉了,譬如背了什麼詩——有鳥鳴,要詩歌做什麼?如果一直有鳥鳴,我們也就不記得什麼詩歌了。
我隻記得我的鳥鳴。
另外的光芒
鳥兒的鳴唱是一種光芒,天賜的光芒,如同月亮照在樹梢上。
無論何時何地、身份尊卑,可憐的人一股腦兒統統都在喧囂的黑暗中,沒有自由,缺乏翅膀。坐坐飛機火車大巴車,從這裏到那裏旅個行,就說是天底下最愜意的假期,不斷地無奈地跋涉和歎息——人還會什麼?不過是跋涉和歎息這兩樣本事——歎息之餘跋涉,跋涉之餘歎息——歎息啊,就是那種拉長了聲音把“愛”說成“唉”的,由高到低迤邐下來像鳥兒的墜地死亡似的那樣難聽的聲音——像我常在文字中用到的那個字一樣。而鳥鳴就是救贖之一種。正如坐禪,正如愛情。而坐禪、愛情和鳥鳴,這三者在本質上沒有一絲的不同。
鳥兒的鳴唱當然也來自光芒。
那是一種更為牢穩和紮實的安靜。他說“鳥鳴山更幽”,他也說“蟬噪林愈靜”的——哎,在我的詞典裏,蟬當然不是昆蟲而是一隻鳥兒,甚至蒼蠅也是呢——隻是他(她)更小型、或鳴唱也更微弱而已。有翅膀有鳴唱,不是鳥兒是什麼?事實上,最小的鳥類蜂鳥比一隻蒼蠅還要小上很多。而我們聽到鳥鳴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愉快,要跟著他(她)吹起同一個調子的口哨,還因此在一門可愛的藝術——口技裏,有了專門模仿鳥兒鳴唱的著名的曲子。那裏邊,一百隻鳥兒和他(她)們的領袖普天同慶的盛大的集會,和遮掩不住的歡樂的歌唱,叫人迷醉不能醒。
在所有動物當中,鳥兒的體態幾乎是最嬌妍多樣、色澤最豔麗多彩的,聲音也是最豐美、百囀千回的。也許可以這樣說,任何門類的藝術大師創造的頂級藝術品,都無法同一隻麻雀這樣的大自然最愛惜的孩子比肩——鳥兒以其微末傲立宇宙,身上閃爍著綠寶石、紅寶石、黃寶石一般的霓彩,並金聲玉振地大聲向世界傾訴。如此看來,鳥兒當然是大自然傑出的、一版再版的代表作:他(她)們輕盈、迅疾、敏捷,像直升機一樣任意懸停,有著好看的、鋪張的羽毛,以及優雅的鳴唱——不得不說鳥兒和他們的鳴唱是上帝的恩寵。他(她)們從來不讓地上的塵土玷汙它潔淨的衣裳,因此終日在空中飛翔和鳴唱,樹上做巢和生育,隻不過偶爾掠過草地,然而很快又向遠處飛去。
同植物的一貫沉默和謙卑是人所不可比擬的高貴品格一樣,鳥兒的不停飛翔和鳴唱,同樣是人所不能比擬的。人有許許多多的缺點、毛病和令人討厭的地方(譬如惡語中傷他人),鳥兒的,不多。鳥兒至少幹淨,大部分隻揀拾植物的種子或啄擊危害植物的惡蟲,並不懂謀害。
鳥兒胸腹的柔軟和溫暖,是任何一個觸摸過他的人都曾經有所感受的,而鳴唱皆起於此。姑且讓我們認為那裏就是心吧,一顆小小小小的心髒,“撲通”“撲通”驛動著,隨同身體飛翔——或者比身體飛翔得更遠——的心髒。那樣生動蹦跳的聲響,從他(她)們或長或短的嘴巴裏傳出來,就成了按捺不住的激越、動人的鳴唱。
鳥兒當然要遇到獵槍——這在以前和現在都沒有杜絕過,沒有。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人類是雜食動物,已經有了很多吃的,稻麥蔬果,肉蛋奶——肉很多都是大的動物的絕好的肉,譬如牛、老虎、鯊魚……從陸地到海洋,人類的一張嘴巴遮天蔽日,一副肚腸肥水橫流。可人們啊,為什麼還要盯向空中呢?
我們可從沒聽說過有哪一隻或哪一群鳥兒有吃人的打算。從來沒有。
空中的遁逃是無濟於事的,人類是最聰明的萬物靈長——我們砍伐森林、燒光草地,然後舉起了獵槍……
因為獵槍,所以喑啞——他(她)們不再鳴唱的原因是這樣具體而冰冷。他(她)們驚惶地躲避獵槍,所有鳴唱的器官都打上了封閉、石膏,最後退化,慢慢僵死。
這太陽下的殺戮導致的是:我們失去——失去他(她)們的信任,失去他(她)們的友誼,失去他(她)們的庇佑,失去他(她)們的欣悅,直到失去我們的幸福。
我們因為使用了獵槍,而從此變成了鳥兒眼睛裏最強硬、最殘暴的獵槍,也從此失去了鳥兒的鳴唱,那種大地上空另外的月亮。
那種光芒。應當無所不在的光芒。
不在了的光芒。
——我詛咒獵槍。
責任編輯 王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