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複雜,這記述隻是適度惆悵而已。
但請耐心傾聽,他(她)們的哀鳴。
——題記
不來了
西藏有個喇嘛,好像叫格桑,很小被送入寺中修行。偏遠的寺周圍,人煙也蠻稀少的,多的是樹。因為孤獨,因為思念雙親,他就開始看鳥兒。
樹多,成了林子,鳥兒也多。花彩雀鶯、禿鷲什麼的,好聽不好聽的名字和好聽不好聽的鳴叫,他都愛。他認識了400多種。在中國總共1300多種鳥類中,他認識的種類已經非常叫人驚歎了。
其中,最多的、他最愛的一種是高山兀鷲。這是一種體形非常大,翅膀也非常寬的好鳥。更好的是,高山兀鷲隻吃腐肉,不殺生。如你所知,在那邊高原的某些地方,還實行著“天葬”的習俗,尤其是僧侶們更是如此。他們信奉自然,像信奉佛祖。而他們一直固執地認為:身體被鳥兒啄食,是佛祖的一種極大的恩惠——歸了來處。這信奉沒什麼不好,簡直生機勃勃,還透著詩意盎然。到底不需要哭泣的人生是最好的,哪怕在那最後的最後——尤其在那最後的最後。
後來,他就開始畫鳥兒,畫這種神奇的、帶有某種上天意旨的大鳥。
再後來,他就開始有意飼喂屋簷下的紅嘴山鴉——在他家鄉那裏,家家屋簷下都有這種嘴巴紅紅的可愛鳥兒築巢。他(她)們的巢小,他就幫著鼓搗大。
是用酥油飼喂的,偷著省自己的那一份。後來,他的秘密被主事的住持看到,也就默許了。畢竟,這世上愛鳥兒的人還是多過不愛的。
他是那麼愛這些小東西!以至於他(她)們幾點進窩,幾點休息,每日就餐的多少,有幾個孩子……他比自己有幾根指頭都清楚。哦,還有每年遷徙來的時間——他把它們刻在門楣上,像我們平時為自己的孩子在門楣上畫下成長的印記,還有為自己的愛人來鴻的數字在日曆上做下隻有自己明了的標誌……那些愛痕,那些青春進程裏快樂或略微憂傷的小浪花。
再再的後來,他就開始投喂那些放養的犛牛、高山鼠兔。
他(她)們、他(她)們和他(她)們,從怯怯跑開,到遊移來去,到開始和他試著接近,不再怕他。到後來,他一出現,他(她)們就飛或飛奔而來,站在他的肩頭,或蹭在他的腳邊。
他甚至認為,他(她)們可以把他徑直抬走,到一個人所不能到達而神仙隨意穿梭的美妙地方,去看些絕美的風景。
這些生靈是那麼好,那麼溫柔,讓他每天每天不用說話就已幸福得想哭。
但,這種幸福——超出幸福的幸福過於奢侈,於是,該削減了——樹先削減了,去到各地,然後,然後——
高山鼠兔由於被獵殺者投毒,死了;放養的犛牛吃了有毒的高山鼠兔,也死了;專以腐肉為食的高山兀鷲吃了有毒的高山鼠兔、放養犛牛的身體,也死了。
而屋簷下的紅嘴山鴉,不曉得什麼緣故,不來了。一年一年,他的刻痕的小浪花停滯在那裏,不再快樂和略微憂傷地朝上翻湧。
他仰望天空,覺得空了。
他等啊等啊,像一個好愛人,等不來他的心上人。
他漸漸瘦削。
最後,他也死了。
一天,就像他(她)們派來的一名使者,來了一隻格外健碩格外美的高山兀鷲。她不吃他,隻俯飛三圈,高叫著離去,再不回頭。
沒有人曉得她去了哪裏。
完了。
姑娘的歌唱
要說的這隻鳥兒像人。
她的鳴叫像歌唱。
七個音符,抑揚頓挫,組成一個音節(當然,還可以顛來倒去反複變化,以至無窮),婉轉得如同一個姑娘的歌唱。裏麵有一個最高昂但柔美的音符,是最好看的、畫龍點睛的那一“點”,小提琴協奏裏最動聽、矜持的那一個。
當然,如果你是女的,願意把這聽成一位棒小夥兒滴裏當啷不停口的口哨也不是不可以。
她有著修長的、蓋世無雙的五彩尾巴——簡直就是孔雀的,如假包換。同時呢,烏木框子一樣黑的,是她的頭上羽毛;雪一樣白的,是她身體兩側的羽毛;血一樣紅的,當然是她乖巧的嘴唇,哦還有,粉丹丹的小腳掌……哎,是個白雪公主,鳥類裏的白雪公主哎。
她多麼愛歌唱呀:清晨,她停在枝頭,唱,薄脆;黃昏離巢,唱,迷離;上午練習飛翔的時間,唱,清越;下午學習柔美舞步時,唱,優雅……唔,她還沒有戀愛過呐,不曉得,到那時,她的歌喉會不會甜蜜得夜夜放光華呢?
然而,獵人來了。
當然,獵人裏也有心軟的。她的幸運在於:她碰上了這一個。
他常常靜靜聽她的歌唱。開始時,她甚至還有些靦腆,有些躲閃。後來,每當看到他,看到他專注的眼神,她的歌唱就更加悠揚。當然是多麼難多麼巧地遇了知音。這多麼好!比吃到好吃的蟲子還要好上一千倍。
她沒有被子彈擊傷,隻是被罩子捕捉。她甚至有些心急,心甘情願地跳進他的罩子裏。
她被這個好獵人——好獵人也是喜歡她的絕美歌聲而被吸引得不能自已——帶回家。
她被放在一個極其漂亮的籠子裏,每天有精良的小米和水甚至牛奶侍奉著。
她不曉得要被關進這麼小的地盤。但她多麼柔順,並不是好挑剔的鳥兒,總能忍下來。還自己找些好理由,使自己想開。於是,雖然她沒有了枝頭,卻還是歌唱。
隻是,音節裏少了那個最高昂但柔美的音符。像畫龍點敗了眼睛,沒有了神氣;像小提琴換成了大提琴,沒有了首席。
自由和歡樂這些隸屬奢侈品的東西到底可多可少,乃至可有可無。她習慣做成“大提琴”已經好多日子了。
她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也不錯。
但是,但是……
好獵人的小孩子需要一頂好看的帽子,好比下去其他的女孩。
小孩子看中的是她的尾巴上最長的那根,最漂亮的那根——作裝飾。
小孩子也很愛她,但更愛自己。
與愛自己相比,愛她就不足道了。
於是,小孩子偷著打開鳥籠,哭著揪下了她的尾巴上的羽毛。哭著揪也還是揪了。
她禿得沒法兒看了。
而即便小孩子的父親——那位好獵人回來看到了,也隻有作勢——當然隻是作勢,他那麼愛他的小孩子——作勢打她一下而已。比起他的小孩子,她當然也就不足道了。都隻因為,他愛小孩子比他愛自己、乃至比小孩子愛她自己還要多——多好多。你曉得的。
如果需要,他甚至也可以非常真實地哭著殺掉她,如果他的小孩子撒嬌耍賴非要他那麼做的話。
哭著殺也還是殺。因此,很多時候,很多的哭——無比真實的哭,你不要把它作數。
她那麼美,好像因美才生。
她因此拒絕歌唱。連“盲龍”和“大提琴”也放棄再做。
她不歌唱時間一久,又那麼禿,寒磣,呆板,酸楚。好獵人的老婆、始作俑者的小孩子以至好獵人,都漸漸失去了對她的興趣,乃至愧疚。
最後,他們合夥兒,把她丟到了荒野裏,還美其名曰:放生。是小孩子親手從籠子裏取出來,丟到天上去的。
於是有電視台報道了他們“動人”的事跡。他們的事跡還上了報。尤其是那小孩子,還被選作了愛護鳥類的好少年,到好多學校循環著作起了報告。
小孩子的事跡是她的父親——那好獵人幫著寫的。到後來,小孩子不用稿子也能倒背如流。該流淚的地方(譬如看到路上受傷的小鳥兒自己心裏是多麼悲痛,自己是怎麼用紅的紫的藥水幫鳥兒塗抹傷口等等),小孩子會停下來及時流淚,包括等著適時該起的掌聲。
時間是位大師,他教導了所有的一切。好久了,小孩子也就覺得她自己的確是幫助了一隻天下罕見、歌聲罕聞的好鳥兒,而不是別的。
他們禍害了她,還說是她的恩人。重要的是,小孩子學會了撒謊,卻當作歌唱。
他們偷走了她的歌唱。
她呢,在以前待過的那個樹林裏,活著,但生不如死。
她難看,神色冷峻地來去覓食,不再信任何的罩子,包括蛛網。
她都快老了,卻不理別的鳥兒,不戀愛,還不歌唱。
永不歌唱。
第三章 往事
這一組,給鳥鳴,我所失去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