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冊子裏,倪瓚的山水真空靈呀。錢選的梨花我看到的不是盛開,而是寂寥!還有沈周的山水,黃賓虹的濃墨,還有八大山人的空靈與絕孤、徐渭的瘋狂……配上黃少華的聲音,人書俱老,人聲俱老。

姑姑來電話,讓我陪她去老家上墳,給爺爺奶奶燒紙。之前總是她一個人去,這次我陪她去了。她跪在墳前,沒有眼淚,隻說:“爸爸媽媽,你們在天上要好好的,不要再吵了,我爸寫字就讓他寫吧。給,這是給你們的錢。”紙錢燒起來,煙火極大。我亦沒有眼淚,才想起爺爺留下來的東西那麼少,書法作品大多讓他燒掉了,陪葬的是幾支毛筆和一個用膠布纏著的收音機。隻有一幅書法作品姑姑收藏著,上麵寫著:春和麗日無限好。我展開看時,居然準許自己落淚了!這前世今生,這獨孤的少年與老年!這血緣,這因緣!

暖氣燒得不太好,有些微冷。好友梁劍峰整個冬天隻穿一條單褲,上麵是一件短袖T恤和一個外罩,就這些了,然後還有一雙球鞋。他有一種簡潔與幹淨,四十歲男子少有的清澈與簡單。他站在舞台上彈吉他或者唱京劇時像一株植物。我愛看他彈吉他,給弗拉門戈舞伴奏,吉他快瘋掉了,那跳舞的女子也快瘋掉了。而他似一株樸素的植物,淡淡的,永遠散發著少年氣息的植物。

多年來我隻養一種植物:綠蘿。撕幾片放在水中,隨便的一個容器就能養活它。刷牙的杯子、醉了一半的瓦罐、寫著四季平安的民國老花瓶……家中全是綠蘿,我隻養綠蘿,永遠不會死的綠蘿,一個人安靜生長不驚擾任何人的綠蘿,親愛的綠蘿。它們這樣頑強,隻要今生這樣的美這樣的好這樣的寂靜,蝕骨的寂寞之後是蝕骨的豔。劍峰說:要那麼熱幹什麼?涼一些,心裏冷靜。

還有裘裘,我們都喜歡叫他裘裘。有人介紹他是裘盛戎的孫子,在北京京劇院唱花臉。他不以為然。我喜歡他神情冷漠,不是裝出來的冷漠。是那種永遠溫暖不起來的冷漠。

他喜歡戴帽子,各式各樣的帽子,樣子極像顧城。眼神那樣憂鬱,他唱戲時亦是那樣憂鬱的眼神。銅錘花臉是凜凜的神情,但他唱起來,居然也是哀傷的。

他還唱越人歌。聲音在午夜像是一個人在唱經——心悅君兮君不知。他讓我給他寫這些靈歌。在一個法國音樂人家裏,他和那個法國人唱的靈歌有致人於死地的快感。

有一天黃昏我們倆把車停在雍和宮附近。冬天的風大,紅燈籠在旗杆上飄得好高,上麵有個燈箱,寫著三個字:京兆尹。我分外喜歡那三個字,不知道什麼意思。是吃飯的地方麼?我問裘裘。不知道,他回答。但這三個字就夠了,在北京的黃昏裏,分外地誘人,說不出的氣息與味道。

我們就在車子裏發呆,發好長時間的呆。

去“小吊梨湯”吃飯,劍峰吃素。我沒有說,其實也吃了好長時間素了。不想吃肉,一點也不想。說不出為什麼。

偶爾也笑,笑得萬籟俱寂。一個人發笑時更加動人,更為徹底的孤寂與美幻。電話早就關掉了。砂鍋裏的粥冒出成熟的味道,“一得閣”的墨汁還有一點點。外麵的風更大了。黃少華的聲音依舊蒼桑得飽滿。

下午的時光又醉又美。如果是在三十年代的舊上海,那些銀行家兩點要去青樓裏打牌,四點吃點心,晚上八點吃青樓菜。那些青樓菜有著家常的溫暖——黃魚、帶魚、鯉魚在上海是粗菜,青樓菜會做出它的端麗與細膩,那些青樓女子知道,留住男人的胃便留住了男人的身。據說杜月笙請客,一桌青樓菜是一千大洋,外加二十根小金條。氣派而有麵子。但杜月笙最喜歡吃豬下水,這個習慣提示著他的出身。難得他喜歡戲,而且鍾情於孟小冬。真好。我在下午要喝一碗紅豆粥,或者泡一壺茶。一個人。

以為一天很長。就這樣須臾之間過完。很快天黑下去,萬籟俱寂地黑。新開路上的路燈滅了。雪光照進來,也白亮亮的。然後很快太陽升起,要泡一壺新茶了。

以為冬季很長,收斂了心性的一個季節,過得從容不迫。很快有了春的消息,不過須臾之間。

在這冬天,煙水飄嫋的光陰裏,清澈無塵的冬季,我一個人,忽而盛開。盛大而隆重的綻開。我把光陰席卷而去了,你打開一看,哦,隻是須臾。

責任編輯 王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