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卻書法一無所有。他與奶奶分居,與孫子孫女不來往。亦不開玩笑,假如有人和他說書法,他便愉悅,並與之交往。他沒有別的任何話題。在80年代,他顯得那樣孤僻與格格不入。這在當時是讓全家略微顯羞愧的事情。連父親亦覺得他異類,說少時爺爺逼他練書法,他便逃跑,但爺爺去世時父親拿起筆來,一寫就是那個體兒那個味道。父親臨柳公權《玄秘塔》,猶如神靈附體。寫得亦是從容,流水一樣的寬厚。父親把原稿交我保存,隻說他百年之後給我留一份念想。他說得從容,我聽得驚心。

十八九歲去石家莊讀書,同學徐習書法,每日必寫。好多女生圍著他,看他寫字。我並不在意。那時正是青澀而文藝的少女,看那些厚厚的外文書,哪裏在意中國文化的好?但他逼著我練了硬筆書法,日後寫了一手漂亮鋼筆字,不由得感歎甚多。畢業後他又寄書法作品和書法名帖給我,但我仍舊不自知、不在意。甚至覺得他真是無事可做。那些他寫過的書法作品大多零落,因為被隨意放在了哪個角落,漸漸就忘記了。

喜歡書法是近一兩年的事。忽然開了竅,而且喜歡得不行了,一發而不可收。於是想起爺爺和同學徐,珠淚滾滾的,根本忍不住。爺爺去世十年了,倘若活著……我與他一定秉燭夜談,讓他告訴我那些魏碑的好、楊凝式的簡練、張旭有多狂、徐渭有多傻……

這真是定數。以為此生不會喜歡的事或者人,中年以來,那些低溫的、穩妥的、空明的、獨釣寒江的人或事物漸漸進入內心。不再慌張,不再討好、強求,對於熱烈或熱鬧的事物有著堅定的拒絕。

靜影沉璧。清遠深美。料峭獨寒。習慣一個人獨處時,是喜歡了一種生活方式。

早晨起來泡凍頂烏龍,之後是濃烈的大紅袍,中午泡普洱,下午白茶,晚上太平猴魁收場。有時也喝金駿眉,間以花茶。佐以桂順齋小點心。茶能收心,特別是一個人喝。有時也微醉——空腹喝時。爺爺和父親喜歡喝濃茶,釅死人的那種,茶缸裏有刻骨銘心的茶垢。印象中爺爺起來第一件事要喝茶,記不得他喝什麼茶了,不會太名貴。父親喝花茶,隻喝花茶,張一元,高末。每次回家給他稱上二斤,喝不了幾天就喝完了。太高檔的茶他喝不了,剛下來的西湖龍井要一萬塊一斤,他說給他也喝不下,是喝錢呢。

家中亦有過了期的龍井和雀舌,綠茶,放不下身段似的,帶著江南的虛張聲勢和恍惚。春天的時候喝它們,有一種恍惚。仿佛置身江南。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想念江南,它是一種存在,與我的氣息謀合在一起。北方幹冷的冬天清冽和凜凜,泡一壺龍井的時候會憶江南。

亦會煮粥。

粥是踏實的,平民似的踏實。今年我和小慧醃了很多鹹菜佐粥。十斤黃瓜,放上一斤鹽,泡一天一夜,把水控出來,黃瓜蔫了,像人收了心。然後放上一斤糖,半斤醋,再放上辣椒、生薑、蒜,四斤醬油,入醃菜壇,十日後便可食。

醃黃瓜脆、香、辣,和粥是天生一對的情侶。粥有時是小米粥加棗、杏仁,有時加南瓜,有時是白米粥,有時是黑米粥。各式各樣的粥在冬天溫暖著清涼的胃。有時喝粥太多就忘記吃主食,粥成了這個冬天的主人,喧賓奪主了。可是,那麼好。

砂鍋是路上買來的。推車賣砂鍋的老人在廊坊到處走,一車的砂鍋也賣不了幾個錢,十幾塊錢一個。砂鍋不精致,甚至潦草。買來煲湯自然是好的。有時候寫著書法字帖,聞著砂鍋裏的氣味冒出來,感覺光陰的老實和肯定。

中午的時候,日影照進來。老家具都泛了光澤,每件老家具都有故事。它們被我一一從市場上淘出來,然後搬到家裏來。那個中藥櫃子寫著很多中藥名字,淡藍的顏色十分鬼魅。有時候坐在日影裏一動不動,看著光影一點點落下去,落下去。那些日影多像是一個人的靈魂,四處遊走,在這裏與我合而為一。哦!那些雕琢,那些華麗,那些裝飾,那些不必要,都沒有了!甚至,那些文藝的小情小調,那些內心的糾纏與頑抗,它們悄然遠去。隻留下這篤定、靜默。是一幅老了的山水畫,雖然暗淡了,可自有它的光澤與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