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深秋涼·涅盤]
[一]
磅礴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伴隨著震天的雷聲,偶爾幾道閃電劃破深邃的夜空,亮如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酒味,橫七豎八的空酒罐,散落一地的宣紙,狼藉不堪的碎片,七倒八歪的家具,室內漆黑一片,靜謐得可怕。
窗外掠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室內,也照亮了他蕭索的身影。僅僅一瞬,室內又恢複漆黑,沉寂無聲,會讓人感覺剛剛顯現的人影隻是個錯覺。
門外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大門被打開,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入室內,撲鼻的濃鬱酒氣味令他微微皺眉,傲視挺立地掃了一遍,眼裏閃過淩厲的光芒,大步邁向目標,在暗處停了下來,冷聲道,“你就打算這麼墮落下去?”
無人回應,空氣中,更無絲毫波動,偌大的室內仿佛隻餘他一人。
來人負手而立,又上前邁了一步,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他蹲下身一看,原來是一張宣紙,借著月光,他清楚地看見宣紙上赫然勾勒著一名俏麗女子,巧笑嫣然地立在梅樹之下,眉目之間透著溫婉的笑意。
冷哼一聲,男子見周圍散落了一地的宣紙,撿起幾張瞧著,果不其然,畫得全是那名女子,有哭,有笑,有嗔,有怒。筆者似乎把女子的神情都深深地刻在心裏,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女子的神韻,惟妙惟肖。
“嗬。”一絲冷笑從薄唇間溢出,桑月微微眯了眯眼,攥緊了手中的宣紙,譏諷道,“童博,你在這兒醉生夢死,人家可敲鑼打鼓歡天喜地的出嫁呢。本座真為你感到不值,你為她付出了那麼多,可她呢?一轉眼就嫁入赫赫有名的端木山莊,成為莊主夫人,麻雀變鳳凰了。本座早就告訴過你,世間女子皆薄幸,你還真以為她會為你守一輩子嗎?”
黑暗處,仍舊沒有絲毫回應,靜默無聲。
自從三天前,桑月有意無意透露豆豆即將嫁給端木離夏的消息,童博就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吃不喝,終日沉溺飲酒,不停地畫著她的畫像,摔碎了所有能摔得東西,室內一片狼藉。
又是一道驚天的雷聲,隨之而來亮如白晝的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室內,也讓桑月看清了蜷縮在角落的他。
童博坐在一堆散亂的家具中,神色木然地曲起雙膝,雙臂無力地垂在膝上,雙目空洞地直視前方,如死灰一般的眼神沒有半點波瀾,臉色蒼白如雪的蜷縮在牆角,旁邊散落了一地的酒瓶和宣紙。
看著他這般蕭索的模樣,一股無名火在桑月心中燃燒著,他臉色鐵青得走近童博,一把拽住他的衣領,眼神陰鷙,“童博,今日之後她就是堂堂端木夫人,地位崇高,受人敬仰,你以為她還會記得有你這麼個人嗎?隻怕這會,她已經是端木離夏的人了!你還想著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做什麼?本座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般喜歡!”
桑月想讓童博徹底斷了對豆豆的心,也想讓豆豆斷了對童博的糾纏。若是簡單的殺了豆豆,童博可能會懷念她一輩子,或者隨她而去。
他自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為了得到童博,必然要令豆豆徹底傷透他的心。可還沒等桑月實施計劃,豆豆倒自個兒迫不及待地嫁入端木山莊,嗬,這倒也省了他的事,順水推舟的把這事透露給童博。
爹說得沒錯,世上女子皆薄幸。如今的童博,終於要斷了對她的念想,死心待在他的身邊吧。
童博麵如死灰,空洞的眼眸茫然地看著前方,多日未開口的聲音嘶啞低沉,驀然淒淒涼地笑了,“這不正稱了你的心嗎?”
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不就是桑月處心積慮所要的結果嗎?
全身的細胞都發了狂地想去追回她,想不顧一切地帶她遠走高飛。
但他早已不是當初胸懷天下,溫潤如玉的童博。
如今的他雙手沾滿鮮血,身子汙穢肮髒,是個活在黑暗中的冷血怪物,還有守護她的資格嗎?還能坦然與她度過一生嗎?
他配嗎?他配嗎?
童博永遠也忘不掉,當日她離開鬼窟時灰冷的神情,絕望的眼神。每每午夜夢回,都令他痛不欲生。
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她,他不想……不想再一次破壞她的幸福,摧毀她的人生。
那抹溫暖如旭日的笑靨,是他最深的眷念。
若端木離夏真的能帶給她幸福,他除了祝福,還有什麼資格去爭?他有什麼身份去搶?
童博厭惡他的碰觸,掙脫他的鉗製,摔倒在冰冷的牆角,仰頭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澄黃的酒水來不及吞咽,順著嘴角滑落脖頸,隱入衣領。
醉吧,醉吧,也許醉了就不會這麼痛了!
居高臨下地看著童博自暴自棄地抱著酒瓶旁若無人的灌酒,桑月麵罩寒霜,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拳,全身因憤怒而顫怵不已,眼光噴射出怒火,上前一步奪過他的酒瓶,狠狠的砸碎在地上,怒喝道,“你要一醉方休是嗎?本座偏不讓你如意!”見童博又拿起一瓶,他怒不可遏地摔碎了所有的酒瓶,清脆的破碎聲在寧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
桑月提起他的衣領,目光淩厲而憤懣,語氣像要凝結成冰一般,神情狂亂,“痛不欲生對不對?本座偏要你記著今日的痛!記著她的絕情寡義!這都是那個女人加諸在你身上的痛苦!本座要你徹底忘記她,你是屬於本座的!聽清楚了嗎,你是屬於本座的!沒有本座的允許,你連死的權利都沒有!”
窗外傾盆大雨,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掩蓋了所有的聲響。
烏雲遮住了月色,漆黑的室內酒氣味更加濃鬱,童博神色木然得看著震怒的他,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了,麵無表情的地任他咆哮著,不掙紮也沒絲毫反應,眼神空洞得看著漆黑的屋頂,似乎他的心也跟著那些酒瓶,摔得支離破碎,再也拚不全了。
門外響起急促地腳步聲,在磅礴的雨聲中,顯得分外輕微。僵持不下的兩人已無心在意這渺小的聲響,直到一道紅影翩然躍進屋內,伴隨著一道清脆悅耳的嗓音,“童大哥!”
豆豆身穿火紅的嫁衣,提著裙擺,全身被雨水打濕,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弄花了她的紅妝,無比狼狽地站在他們的麵前。
漆黑的室內,她的眼眸格外燦亮,秋水般的水眸含著盈盈笑意,朝著已經癡傻的童博露出明媚的笑靨,一如最初般嬌美可人,“童大哥,我回來了。”
絕望的心中被射進一道亮光,童博覺得體內有巨大的響聲淹沒了周圍所有的聲音,靜謐無聲的世界裏,隻餘她清潤的嗓音和火紅的身影,像一道暖流流淌到他的心間,滋潤他逐漸枯萎的心。
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切,深邃的眼眸微熱,童博近乎癡傻地看著她,四目相對,頃刻間失了所有語言。
屋外的狂風漸弱,隻餘淅瀝瀝地雨聲敲打著大地,月亮悄悄地探出頭來,溫暖的月色照亮一室光輝。
[二]
“……豆豆?”童博失神的凝視她,眼前的畫麵令他覺得不真實,眼眶有些****,那道火紅的身影卻格外清晰。
是他喝醉了,才有這番錯覺嗎?
鬆開他,桑月不可置信地看著突然出現的佳人,緊繃的臉色隱隱透著一股躁動,瞥了一眼失神的童博,目光愈發深沉而複雜,擋在他的身前,冷冷地笑道,“端木夫人,今日可是你的大喜之日,怎麼?親自來邀請童博嗎?新婚燕爾,怎麼不帶著新郎一同前來,本座好祝賀賢伉儷喜結連理之喜。”
豆豆沒有看他,視線落在童博的臉上,清亮的眸子慌張地看著他,上前一步,“童大哥,我、我沒有和離夏成親,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她急切地想要表達自己的情緒,可滿腔的話語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竟什麼也說不出來,硬生生地咽進喉嚨,語調愈發混亂了。
在拜堂之前,她就落荒而逃了。
她已經欠端木離夏太多,怎能愛著另一個人卻嫁給他?他要的陪伴太沉重,她給不起。
她的心已經遺落在童博身上,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
對於端木離夏,她除了抱歉,還是抱歉。她無法假裝愛他,這樣對他們三個人,都不公平。
童博的身影虛晃了一下,顫抖地走近她,胸腔中奔騰著壓抑許久的情感,他再也維持不住冰冷的麵具,一把抱住她,用幾乎要把她揉碎在懷裏的力道,熱淚****了眼眶,近乎失神的呢喃著,“豆豆,我的豆豆……”
熟悉的少女清香溢滿鼻間,懷中柔軟的身軀,童博眷念地深吸一口氣,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真的回來了,失而複得的喜悅令他克製不住力道,隻想緊緊的把她留在身邊,再也不許她離開。
濃鬱的酒氣撲鼻而來,他的力氣很大,豆豆的腰身被他摟得生疼,心裏卻甜蜜異常,溫順地靠在他的懷裏,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濕潤的眼眶浮上一絲期盼的晶亮,“童大哥,你心裏有我的對不對?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
桑月如沉石般佇立在一旁,冷漠地看著眼前相擁的兩人,眉目之間已然灰冷,隱隱透著怒意,厲聲地提醒他,“童博,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他的話像一個魔咒,生生掐斷即將吐出的話語,童博臉色刷白,猶如被一道驚雷劈住,僵直在原地。
桑月的嘴角勾勒起一絲寓意不明的冷笑,語調平淡得令人心驚,“……需要本座親自提醒你嗎?”
麵對他似笑非笑的若有所指,童博隻感覺頃刻跌入冰窖,渾身冷得發抖,像被針紮似得猛地推開豆豆,臉色蒼白,顫巍巍地退後數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冷下來,冷漠的背過身,“豆豆姑娘,我告訴過你,不要再來找我,請你回去當你的端木夫人,你的厚愛童某消受不起!”
童博沉痛得閉上眼睛,那些不堪的回憶,如潮水般襲向他的腦海,令人作嘔的喘息,充斥在他的耳邊,幾乎要把他逼瘋了。
他怎麼可以擁有如此美好的她,怎麼可以!那些肮髒不堪的噩夢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嚨,他近乎窒息得掙紮,卻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來。
他不配!他不配!
“不,童大哥,你騙我!”豆豆噙著淚水,緋紅的嫁衣襯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質問道,“你明明喜歡我,明明很開心看到我,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騙我?童大哥,你說話啊,我不相信你對我無動於衷,我不相信!”
“這幾天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單純莽撞的女孩了,我能分辨出虛情還是真心!童大哥,你說過我是你永生永世的新娘,但如果你一直瞞著我,始終不肯對我袒露真心,就算是生生世世,我們又如何相愛相守?我不知道是否會有來世,更不想寄托來世,來世太過渺茫,太過虛幻,我願意和你許下永世的承諾,但我更希望這輩子,能兌現你的諾言,與我相守。”
凝望著他的背影,晶亮的淚光溢出眼眶,豆豆的臉上淚痕交錯,清潤的語調摻雜著不可追尋的悲傷,“你曾經問過我,我這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當時你說我的希望裏沒有你,如今經過這麼多波折,我早已把未來與你緊緊相連,沒有你的陪伴,我談何未來?我如何能一個人活下去?”
“我說過,我可以等你,等你五年,十年,一輩子,永生永世,我都可以等下去!可是童大哥,為什麼你的每一次選擇都是丟下豆豆,獨自一人麵對所有?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我可以與你並肩作戰,共同麵對!”
她的聲嘶力竭像一把利刃直插他的胸口,心口的痛楚如一陣陣刀絞,童博直挺挺的背對著她,努力壓抑著想要回過身抱她的衝動,隱忍著抿住唇,苦澀的清淚順著眼角滑落,沉寂蕭索的身影隱入黑暗之中,仿佛已融為一體。
豆豆慢慢上前站在他的身後,艱澀地開口,“如今,你又要再一次丟下豆豆嗎?這一次,你又是什麼理由?童大哥,我相信你,我給你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的信任,隻要你說,我就敢毫無保留的相信,我不會問你什麼,也不需要你解釋……童大哥,至少,給我一個理由……”
她雙目灼灼的盯著他,熱淚模糊了視線,聲聲淒涼地央求著,執意尋一個答案。
等待了許久,自始至終童博都背對著她,一語不發。
眼眸裏的期盼一點點熄滅,豆豆褪盡了血色,身子虛晃了一下,淒楚的苦澀躍上眼角眉梢,心中仿佛被一下子被掏空了,冷冽的風不斷往裏頭灌,目光愈發空洞無神,零星的淚光在眸裏閃爍著,“童大哥,連一個理由你都不肯給我嗎?就算騙我也好……”
“你要理由嗎?本座可以給你答案。”靜默地瞅著他們半晌,桑月直勾勾的盯著豆豆,眼眸越發深沉,唇邊的冷笑更顯得深意,幽幽清冷的語氣自他唇間飄出,帶著些許嘲諷,“隻是,你敢聽嗎?”
童博渾身一震,震驚的回頭瞪他,目光流露出深切的憤恨,全身因憤怒而顫抖著,厲聲道,“桑月,你敢!”
他想做什麼?他非要這般羞辱他,存心逼死他才甘心嗎!
“本座有什麼不敢的?”清冷的月光下,桑月嗤笑一聲,緊繃的麵露隱隱透著些許狂亂,童博眼中赤裸裸的恨意刺痛了他的眼,盯著他們的眼眸愈加晦暗陰沉。可笑,這世間豈有他不敢之事?
本座想要的人,即便得不到他的心,也絕不容許其他人覬覦!
一向愛他至深的豆豆,若是知道她心目中引以為傲的英雄做了這等汙穢肮髒的事,不知作何感想?
桑月太清楚世人狹隘的目光,容不下這汙穢的佞事。他倒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知道真相的豆豆是如何對童博避之唯恐不及,是如何一點點碾碎童博的心!
愛是什麼?不過是天下最膚淺最可笑的謊言罷了。
你擺脫不掉我的,童博,若是折斷你的翅膀才能留住你,他絕不猶豫。這一世,本座誓要與你糾纏到底,至死方休!
“你這是什麼意思?”豆豆微微一怔,童博的激動讓心中的不安愈發湧上胸口,眼中的探究意味漸濃,目光警惕地盯著桑月,微微皺了皺眉頭,企圖從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半晌才開口,“你又想拿我威脅童大哥做什麼?”
聞言,桑月發出震天的笑聲,陰鬱的眼眸閃過一絲精光,眉眼深沉地看著她,譏諷地開口,“你以為,你憑什麼能大搖大擺的離開鬼窟?”
“夠了!”童博近乎失了血色,瀕臨崩潰得攥緊桑月的衣領,眼眸充滿憤懣,怒不可遏地厲聲道,“閉嘴,你給我閉嘴!”
全身因恐懼而顫抖著,不,他寧死都不能讓她知道如此不堪的自己!
童博回頭朝著怔忡的豆豆怒吼,顫抖地指著門口,語氣冷得凝結成冰,咬著牙硬逼自己說出最絕情的話,“豆豆姑娘,我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請你不要再不知廉恥的糾纏我!我求求你,請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不要出現在我的世界,回去做你的端木夫人,享你的榮華富貴!滾,馬上滾出這裏!滾啊!”
豆豆瑟縮了一下,單薄的身子呆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微顫的淚水因他絕情的話語而滑落臉頰,跌落到塵土。
她從未見過這般暴怒的童博,如同瀕臨崩潰的野獸,瘋狂的嘶吼著,絕望而悲涼。
心被狠狠揪起,層疊的淚水一點點溢出眼眶,****的眼眸溢滿心疼。她知道,若不是天大的事,童大哥絕不會這般失控絕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了她,他到底付出了什麼?
“嗬,怎麼,你不敢讓她知道嗎?”無視他的絕望,桑月陰狠的笑了,吐出的話語卻像寒冬臘月,誓要拉他一同墮入無邊地獄,萬劫不複。“你們相愛得讓本座好生羨慕啊,怎麼這會反倒退縮了?當初你為了她不惜犧牲至此,本座看了都深受感動。這會怎麼不讓她知曉?還是怕你的汙穢會令她唾棄……”
“閉嘴!我叫你閉嘴!”眼中猛然迸射出強烈的恨意,童博的呼吸一窒,淹沒了自己的理智,憤恨的甩了他好幾記耳光,崩潰的怒吼著。
桑月還未說完,幾道清脆響亮的巴掌便甩了過來,力道之重令他的嘴角流出血跡。他對上童博憎恨的目光,毫不在意的抹去嘴角的血跡,唇上的笑意更冷上幾分,執意要把童博最後的自尊狠狠的踐踏,殘酷的吐出決絕的話,聲調不由地提高,“你越想瞞著,本座就偏要讓她知道!”
桑月突然緊緊盯著豆豆,臉上露出詭異的嗤笑,童博臉色突變,瞳孔猛地一縮,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隻聽冰冷的嗓音如利刃,一字一句地執意碾碎他最後的尊嚴,“——你見過你的童大哥在本座身下銷魂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