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長歌(二)
錦繡華章
作者:八喜
上期回顧:高長恭和可兒命中第一次相遇,心生好感。可兒袒護高長恭被罵,之後高長恭在池塘裏無意中撿到一個恐怖的麵具,他莫名地對這個麵具很喜歡……
高澄歎了一口氣說道:“後院的池子深,以後去玩的時候要讓人在邊上看著。”語氣中竟無一分半毫責備高長恭的意思。
高長恭忙說道:“明劍跟著我呢。”
周圍的賓客見狀不禁又竊竊私語了起來。齊王是前代權傾朝野的大丞相高歡長子,他“美姿容,善言笑”,十二歲時就“神情俊爽,便若成人”。他做事雷厲風行,頗具才幹與膽識,二十四歲時便出任東魏大將軍,領中書監,攝吏部尚書一職,治得高歡手下一幫驕橫的勳貴服服帖帖,還曾親自帶兵生擒西魏名將王思政。高歡死後,他任賢擇良,鹹得其才,短時間內便得到江淮以北土地二十三州,儼然有霸主之姿,最後還把起兵叛亂的司徒候景趕去禍害敵國南梁。
高澄自恃東魏的天下全是高家打下來的,連他皇帝姐夫元善見都要讓他三分,有時候甚至要做他的出氣筒。眼前這個身份貴賤難辨的少年又是什麼來曆?竟得到眼高於頂的齊王如此體貼的對待?
高澄見周圍人猜測不定,便樂嗬嗬地扳過高長恭的肩膀,向賓客介紹道:“這是我的四子高長恭。犬子性格頑劣,讓諸位見笑了。”
其他人這才明白這就是那位傳說中連生母都不知道是誰的高家私生子。隻是眼下高澄對這個私生子的寵愛有目共睹,誰要是再看不起這個高長恭,無疑是跟自己的小命和前程過不去。於是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嗡嗡的讚揚聲來。
高長恭麵對著滿院子好奇的賓客,頭不禁低了下去。他明白這一切都是衝著父王高澄的麵子,這些門第觀念頗重的士族中人其實還是打從心底裏瞧不起他。兄弟裏頭真心與他相好的隻有五弟高延宗,但延宗至少還有個母親,哪怕他的母親是同樣遭人恥笑的“廣陽王妓”,也還是很讓長恭羨慕。
以前還小的時候,每當夕陽西下,高澄結束了一天的公務,便會抱著長恭坐在他的膝蓋上,給他講朝裏各種各樣的鬥爭,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日子久了,高長恭才明白,父親也許隻是想找一個聽他說話的人而已。這看起來多少有些奇怪,因為父親的身邊從來都不缺女人,甚至連祖父高歡的寵妃和他自己的弟妹都不放過,聽說新近還娶了一位什麼琅琊公主。
高長恭從來都分不清楚那些像花蝴蝶一樣在父親身邊穿梭的女人,究竟誰是誰,也不想去弄清楚。父親絕口不提母親的事,高長恭卻覺得他當初一定是很喜歡母親的,不然怎麼會對自己這般愛護呢?
就在高長恭胡思亂想的時候,高澄卻在他後背上用力地拍了一記,仿佛在告訴他:你是我高澄的兒子,用不著在任何人麵前低頭!
高長恭被迫挺直了身軀,露出得體的微笑回視著對他竊竊私語的眾人,心裏卻巴不得這場遊園會早些結束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眾人把做好的詩賦都交了上來,互相評比吹捧了一番之後,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高澄從座位上站起來宣布優勝者,還興致很高地親手頒發彩頭。
高長恭抑製不住地打了一個嗬欠,趁著父親不注意,悄悄地從園子角上溜了出去,又從後門溜出了王府。他漫無目的地在王府附近轉悠,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那個賣花的小姑娘了,便走到前幾日買她荷花的茶棚麵前,扔下幾枚銅板之後,朝茶老板打聽道:“老板可曾見過這裏賣花的小姑娘?”
茶老板接過銅板,並沒有認出眼前這個渾身濺滿泥點的少年就是齊王的四王子,便從大茶壺裏倒出來一碗粗茶說道:“那個小女娃好幾天都沒來了。想是那日被人打怕了,不敢過來做生意吧。”
“打?”高長恭吃了一驚,忙問道,“是什麼人,又是為了什麼打她?”
茶老板便把那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道來。
高長恭聽得五味雜陳,不過聽到小女娃反罵那些漢子是“野種”的時候,心裏卻覺得一陣暢快,忍不住哈哈笑了一聲,待聽到她後來挨打,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道:“可恨!”
茶老板用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搖頭道:“年輕人火氣不要太盛,以後要吃大虧的……”
高長恭搖搖頭,又向茶老板打聽了幾句小女娃的事,便一口氣喝幹了茶碗裏的水,起身去街市上轉悠。明劍像道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後,直到高長恭往一條有名的煙花巷走去,才出聲說道:“郎主,前麵去不得。”
高長恭“嗯”了一聲,腳下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明劍有些急了,挺身攔在他的麵前,板著臉說道:“郎主,去那種地方不合您的身份。”
高長恭伸手撥開他的臉說道:“你別搗亂。我是去打聽點事情。”
明劍一臉懇切地說道:“您要打聽什麼事,讓小的去就行了。若是被府裏的人知道您去那種地方,那還了得?”
高長恭見明劍那張正直的臉上一臉的無奈,便開玩笑地掏出懷中的麵具戴上,又朝他眨了眨眼睛說道:“這樣便沒人會認出我來了。”說罷便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條煙花柳巷。
明劍一愣神之下,高長恭已經走到了巷子中間,他急忙跟上過去,搶在高長恭叩響第七間屋子之前,用力地拍了拍門環問道:“有人在嗎?”
門被很快地打開。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出現在門口,見著高長恭戴的鬼麵時不由得驚呼了一聲,往後退了一步就想關門。明劍急忙用雙手撐住門說道:“我們不是壞人。隻是有點事情想要打聽。”說罷便朝那女子手中塞了點碎銀。
女子得了銀子,方才相信了明劍的話,臉色也變得好看了許多,朝明劍點點頭說道:“這位小哥你問吧。”
明劍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四王子要打聽什麼。這時高長恭已經上前一步說道:“這位大姐,敢問這裏有一位叫‘可兒’的賣花女嗎?”
濃妝的女子打量了他兩眼,似乎還是很害怕他臉上戴著的麵具,有幾分遲疑地說道:“有是有,不過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興許是教人販子又拐去賣了。你是她的什麼人?”
高長恭聽見這話不覺怔了怔,隨口敷衍了這女子幾句之後,便掉頭往巷口走去。明劍追上他問道:“郎主,‘可兒’是……”
高長恭取下麵具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光潔的額頭說道:“胭脂記。”他見明劍露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便拽了一把說道,“再不回去,要被我父王發現了。”明劍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小聲地嘀咕道:“肯定早就發現了。”
高長恭聞言停下腳步,朝遠處足足照亮了大半條街道的齊王府看了一眼,有些出神地說道:“也隻有他會發現吧。”
高長恭每次從後門溜進王府,必定經過廚房。這裏是王府中一個肮髒嘈雜的小世界,尤其在夏天,一股宰殺牲畜家禽後留下的腥膻味總是揮之不去。
廚子們滿臉油汗地進進出出,偶爾趁周圍的人不在意,偷偷地把一塊切下來的裏脊掖到圍裙下麵,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那個像狸貓一樣迅速從窗外經過的四王子。
不過有一個人卻是例外。幾乎每次長恭從廚房外麵經過的時候,那個人都會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然後狠狠地一刀剁在手邊的案板上。這個人有一雙鷹一樣陰鷙銳利的眼睛,身上似乎有股與生俱來的戾氣,令其他的廚子都對他敬而遠之,寧可擠在更加狹小陰暗的角落裏,也不敢站在他的身邊洗洗切切。
這日高長恭又從廚房的窗外經過,然後照例又被那個人剁案板的聲音嚇了一跳,想了想之後便轉身繞到廚房正門,堂而皇之地推門走了進去。廚房裏的廚子看見長恭之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亂糟糟地叫著“四殿下”給他行禮。高長恭隨意地揮了揮手,徑直走到那個唯一沒有朝自己行禮的人麵前,微抬起頭看著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明劍見那人隻是用一種輕蔑的神情看著高長恭,便在一旁喝道:“大膽!見了四殿下竟還不下跪!”那個人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殺氣,握住菜刀的手也緊了緊。明劍立刻閃身擋在了長恭麵前。
高長恭看見那人仇恨的表情也不由得暗自心驚,卻也不肯輸了氣勢,便開口說道:“你是梁朝大將蘭欽之子蘭京吧?”
名叫蘭京的男人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臉色陰沉地說道:“不錯。我在先前兩國交戰時被俘,這才分配到這裏做了廚奴。”
高長恭點頭道:“將軍之子淪為仆役,我父王又不許你父親贖你回去,也難怪你心生怨懟了。”
蘭京用嚇人的目光盯著他看了許久,見眼前這個容貌纖潔的少年仍舊鎮定自若,終於放下菜刀朝長恭施了一禮說道:“小人有人不識泰山,數度衝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高長恭暗自鬆了一口氣,示意蘭京跟自己到外麵去。
蘭京解下身上油膩的圍裙布,低著頭跟在長恭身後。高長恭似乎對王府裏的每一處秘密都了若指掌,很快就帶著蘭京來到一處極為偏僻的角落,這才轉過身朝他問道:“我聽說你上回請求我父王放你回去,結果被他下令打了一頓?”
蘭京臉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高長恭低頭想了想說道:“這樣吧,回頭我向父王提一提放你回去的事。若是他答應了便好,若是他不肯答應,你也千萬不可有怨憤之心,免得惹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