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裏依稀上南山(2 / 3)

一年後,滹沱河上有了一座跨度近百米的水泥大橋,河北岸的村民再無須望水興歎,可父親也再未提要去趕七岩山古廟會的意思。

自從滹沱河上有了大橋,我對南岸的小城不再陌生,曾不止一次坐著三爺的馬車進城趕集。猶記得小城方圓不足裏許,許多地方可以看到明顯的古城牆的遺痕,城北的民房遠高於路麵,一座一座聳立在北城牆外的土坡上,破舊而淩亂。我不知道三套馬車的膠皮輪胎碾軋過的地方正是一千多年前隋文帝的父親楊忠修築的古城街路,我不知道腳下這座由漢陽曲故城演化而來的定襄城,日後會與我的命運緊緊聯袂在一起,不可分離,我隻知道當年的縣城沒有一座真正意義上的樓房,縣城的製高點是建在南關梨市街的水塔,水塔不允許人隨便上去觀瞻,定襄有多大,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潛意識裏沒有任何明確的概念,直到參加工作,偶翻《定襄縣補誌》,我才弄清,從齊武成帝河清二年起,小城僅有“周四裏七十三步,高四丈,池深二丈一尺,闊二丈七尺”的麵積,而以後曆代對小城的增補都沒有太大的突破。

南山在小城之南緩慢地生長,它的上升的幅度與我的成長成正比。我猜想南山已經極其蒼老,佝僂的脊背宛如一口生滿銅鏽的古鍾;我又想,南山不該那麼蒼老,它應該很年輕,舉止輕狂英氣逼人;而更多的時候,我想象中的南山是一個智者,他很自然地肅立著,立出一種洞曉天下事的姿態,那種對人世間萬事萬物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也著實令人感動,不僅感動著天上悠閑的流雲,而且感動著身邊鳴囀的飛鳥,還有生活在南山陰影裏的鄉民們。

再大一點,我就很少坐三爺的馬車了,馬車太慢,耽誤時間不說,坐在上麵也不舒服。我或騎自行車,或搭乘村裏的拖拉機,無數次地單獨光顧小城,花幾角錢在新華書店或街頭知青流動車上買一本文學雜誌,隨手翻翻,交完錢,扭頭就回。我把嘈雜的小城撇在身後,全然不去想它背負了兩千多年的滄桑曆史,我與身後的南山背道而馳。那時,我與南山的距離始終保持在恒定的三十華裏和七十華裏之間。這是小城與鄉村的落差,這是南山與我的夢想的直線距離。

1983年,我從小城火車站出發,去幾百裏之外的太原西山當煤礦工人。隔著低矮的車窗眺望即將作別的南山,心裏澀澀的,別提有多難受,倒是覺得車輪下的小城與我沒有半毛錢的瓜葛。火車越走越遠,眼裏噙滿淚水,父親塞給我一顆蒸熟的涼雞蛋,大概看出我悒鬱的表情,嘴裏嘀咕一聲,沒出息。我相信在外漂泊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感情早已被一層厚厚的繭子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是頂替父親參加工作的,我上班了,意味著父親就該正式退休了。葉落歸根,我對即將離開礦山的父親沒有一絲的眷戀,反而有種難以抑製的豔羨,從此父親有大把的時間用來造訪我無數次眺望過的南山,去爬我夢中常見到的亂雲堆砌的老鬆台,去趕人頭攢動的七月初一的撈兒會……而我卻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麵對色澤晦暗的礦山。

八十年代初期的西山煤礦盡管與市區僅隔數十公裏,但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盤山路把數十公裏延長到一個未知數。有一年冬天,天降大雪,通往山外的交通中斷了,缺乏水源的礦區連吃水都成了問題。我和我的礦工兄弟們每天從井下出來,泡在髒兮兮的澡堂裏,用手不住地從洗澡池裏往外撩著烏黑的油漬,大聲嚷著還讓不讓人洗澡了?管理澡堂的工作人員也是有苦難言,說不是不給換新水,是老天不眨眼啊,清水送不進山來。大約一個禮拜後的某個早晨,太陽終於鑽出陰霾,一點一點溶解掉地麵的積雪。當第一輛馱著大皮囊的運水車駛進礦區時,我和我憨厚的礦工兄弟們就像迎接新人一樣夾道歡迎,每一張黝黑的臉上都洋溢著久違的笑容。或許是從那年冬天開始,我突然強烈地思念起我家鄉的南山,思念家鄉的一草一木,思念那座玲瓏而繁華的小縣城,甚至思念很少過問我的飲食起居的母親。我覺得,家鄉的南山絕不會把山民困在山上下不來。我給母親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書,裏麵包含了四層意思,一是問候她和父親;二是山裏的日子太苦焦了,沒商場,沒女人,一日三餐隻有饅頭稀飯,連見日頭的時間都比老家短好幾小時,想進一趟市區連公交車都沒有;三是許多跟我一同上班的年輕人要麼調進省城,要麼調回老家,人心思動,隻要有正常思維的人就必定有逃離礦山的想法;四是這裏的煤山沒有老家的南山好……母親給我回信說,什麼煤山南山亂七八糟的,調動工作談何容易,咱家一沒麵子,二沒關係,三沒票子,你就省點心吧。

礦區周邊的山有好多個名字,臥龍山、二龍山、九家背山等等,可哪一架大山都不是我夢中的南山。這裏的山大多為土山,土山下麵蟄伏著肥沃的煤田,土山上麵除了灌木就是層層梯田,還有密匝匝的果園。無論山上山下都被細密的煤粉覆蓋著,隱匿了原有的青蔥。蘋果成熟的季節,看果園的人背著獵槍,牽著獵狗鬼魅一樣在山坡上逡巡。我和幾個原平縣的老鄉趁著月黑風高夜爬上山去偷摘人家的蘋果,被埋伏在草叢裏的獵狗一陣狂咬,四個人當中有三個人跳了懸崖,其中兩個崴了腳,一個摔斷了腿,我是僅存的一個手腳囫圇的人,也因這件事受了單位處分。

父親從幾百裏外的老家來看我,見麵第一句話就是:“你個不省心的貨!我當了一輩子礦工沒偷拿過礦裏一塊煤球,你倒好,來了沒幾年就瞄上人家的蘋果了。”我不敢直視父親,好在父親訓完話,又談起另外一件事,說你三爺死了,去南山放牲口讓雷劈死了……我本來心情就鬱悶,聽到三爺的噩耗,渾身激靈哆嗦一下,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三爺的音容笑貌,而是三爺再不可能在每一年的春夏之交,趕著生產隊的牲畜徒步七八十裏,去南山上放牧了……

一定是父親怕我再出事,他回去後就耐心地做母親的思想工作,催她四處找門路,托關係,終於從縣裏一個物資企業開出一份商調函。而這時候,我已經在礦山生活了整整五年。五年的時間並未加深我對這裏的了解,反倒是一聽說老家的工作有了著落,我破例花了一個月的工資——80元錢,在煤礦的小食堂裏請那幾個大難不死的原平老鄉打了一頓牙祭,小炒肉、過油肉、魚香肉絲……凡是小食堂裏有的,我都點到了餐桌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梁說,我這人有福氣,要回去了,這兒不是我呆的地方,以後有空就去定襄找哥兒們,別的我沒啥好招待的,我帶你們去爬我老家的南山——那家夥,不比北京城的香山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