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裏依稀上南山(1 / 3)

夢裏依稀上南山

中國夢·我的夢

作者:楊晉林

“當童稚無邪的年代,我莫名其妙地向往兩個地方:一處是口外的草地,一處是南山。”這是我的鄉黨牛漢在《南山》一文中的開場白,牛漢的南山正是小城的南山,也是我的南山。

——題記

小城對麵的南山名喚居士山,又稱七岩山,較之於國內那些名山大川而言,家鄉的南山幾乎沒有一點可比性,高度不夠,植被不夠,名氣也不夠,除了山褶子裏散落著幾座不成氣候的村莊外,也就剩下山名還算洋氣。但你不知道,小城對麵的南山也是有典故的,不說山腳下有個靈性十足的惠應聖母祠吧,也不說還有個與趙氏孤兒扯不斷理還亂的藏孤台吧,單說山頂上四四方方一座小石閣就很讓人浮想聯翩。小城人稱其為老鬆台,是一座實心塔,旁邊還有個極風雅的去處——三間石砌的窯洞,據說是大詩人王維、王縉兄弟在一千三百年前秉燭夜讀的書房,大概是鄉人為了佐證這件事的合理性,甚至在石窯內立了一個字跡漫漶的神位:“唐居士王維神”。但我不知道,名盛於開元、天寶年間的詩佛王摩詰本應是晉南蒲州人士,何以又出現在晉北的定襄小山上麵,也不懼臨崖百丈,風寒蝕骨。

上小學那會兒,母親說我腦子笨得跟豬一樣,隻會加法,不會減法,功課差得要命,我經常選擇逃學的方式消磨時間。我去的地方一般是村南一座大照壁,在大照壁的南麵,越過油綠的青紗帳,能夠看到淡淡的一線南山,南山橫亙在遙遠的天際,慈祥地向我投來慰藉的目光。

那天,父親掮著一個草綠色的大提包從南麵走來,他驚訝地問我,你怎麼不上學,在這裏做什麼?我一時回答不上來,被父親捉了現行,從不舍得動我一根指頭的父親硬邦邦地踢我一腳,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父親在幾百裏之外的太原西山煤礦工作,一年裏難得有幾次回家探親的機會,見麵少,我對父親的印象就僅剩了敬畏。父親從縣城的火車站出來,扛著幾十斤的包裹,大步流星往三十裏外的村裏趕,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偶爾遇見村裏的拖拉機在城裏辦事,也不主動跟司機打招呼,那年頭的拖拉機駕駛員是有身份的,所以父親很少能夠把三十裏的步行節省下來。中午下車,半下午的時候,身材高大的父親才黑黢黢地出現在我家院子裏,母親把手裏晾曬紅薯幹的簸箕放在簷台上,一邊拍打圍裙上的土,一邊說回來了。父親嗯一聲,把肩頭沉重的包裹咚地扔在地上,也不歇一歇,操起房簷下的扁擔就去挑水。

說不來我為什麼利用寶貴的逃課時間來眺望南山,也許是想把心中的鬱悶向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南山默默傾吐吧,也許還有另外的原因,有關於父親與南山的一段淵源……我有一個本家三爺給生產隊趕馬車,三爺串門子時候喜歡講家史,談到我父親的來曆時特別說明一點,你爹是你奶去南山聖母祠的七娘洞裏祈回來的,七娘洞裏有個七寶池,池裏有功德水,水裏有花花綠綠的鵝卵石,坐不住娃娃的女人隻要在水裏能摸到一塊小石頭,就一準能懷孕,你奶三年去了三趟,最後一年才摸到石頭。我固執地認為,就是在某個大月亮的晚上聽了三爺的故事後,我才開始關注起南山的。

村子距離南山足足有六七十裏路程,天晴的時候,站在村前大照壁旁能夠看到南山白藍相間的皺褶,被西斜的陽光分離出許多十分硬朗的線條,七岩山頂的老鬆台若隱若現,最高的山脊呈直線狀無限延伸。有一年夏天的黃昏,南山上的樺樹林著火了,火勢從山腳一直蔓延上山巔,我們在村口驚奇地發現南山上倒豎著一條金黃的火龍,龍首顫栗著,龍尾分開兩叉,一叉去了東邊,一叉去了西邊,隻有龍身瘦弱著,不甚壯觀。那場山火整整燃燒了一夜,第二天當我順著木梯爬上房頂,看到南山上仍嫋娜著股股青煙。我們老師說,南山上原本樹就少,這下算剃光頭了。

夜裏,我卻夢見南山頂上蓮花盛開,清風吹過,暗香浮動……

我和母親的關係像南山的浮雲一樣若即若離,這是我很小就能夠感受到的,家裏但凡有一點好吃的,母親總是分出一多半給了姐姐,剩下的一少半還要對半均分,她一半,我一半。母親對我說,你姐姐食量大,你讓著點。這樣分配食物的方法我也認同,習慣養成了自然。後來,趕馬車的三爺偷偷告訴我,母親是從鄰村改嫁過來的,姐姐也是她帶過來的,總擔心父親會虧待姐姐,臨結婚前還讓父親寫了約法三章……

童年的思維是無羈絆的,我開始著迷於遙遠的南山。從童年到少年那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經常夢想著去爬一次南山,看看陌生的南山上有沒有傳說中的南天門,看看火柴盒一樣的老鬆台上住沒住著白胡子神仙。由於距離遠,由於光線的不均衡,能夠看到清晰的南山的日子很少,南山往往被厚實的雲朵籠罩著,顯出非一般的詭譎和迷離。曾經有許多次我萌生了獨自去南山的念頭,都想好了路上該怎麼走,見了村裏人該怎麼搪塞,到了山腳又該怎麼上山,可臨出門卻改變了主意。

我相信我是個缺乏主見的人。

南山的廟會固定在每一年的農曆七月初一,民國版的《七岩山誌》裏有過記載,稱七岩山古廟會又為“撈兒會”,自宋崇寧之初,惠應聖母加有封號,遂為本山之主神也,每至會期,商賈雲集,人流接踵,香客遠迄二州五縣,明晉莊王朱鍾鉉無子嗣,仲夏攜妻到此祈子,秋末果得子……古廟會因文革停辦多年,1977年,回家探親的父親聽說南山又要重開廟會,就打算帶母親一塊去許願。母親是大隊會計,又是共產黨員,她不相信迷信,或者說壓根兒就不想去,她打發我陪父親去。一聽說父親要帶我去南山,頭一天夜裏我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不著,隔著一尺見方的玻璃窗數了一夜星星。

第二天沒吃早飯就踩著露水上路了,父親在挎包裏揣了五個白麵餅子,一壺溫開水。我們村與南山之間間隔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莊,還有一座小小的縣城,一個公社所在地,這些村莊和縣城都是我從未涉足的,我相信哪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地方都有為我所不曾預知的奇異景觀……不善言談的父親卻跟我扯了半路關於南山的事情,最多的是我三爺的見聞,因為三爺每年春忙結束就趕著生產隊十幾匹牲畜去南山上麵的南坪梁放牧,三爺熟悉那裏的一草一木,甚至有人說三爺在南山上的窯頭村還有個小他十幾歲的相好。

在我吃第二個白麵餅子的時候,我們被一條湍急的大河擋住了去路。父親說這可糟了,河裏發大水了。那時,我和父親用兩大兩小四隻腳把五個村莊的大田和宅院都閃在了身後,我一心指望著在七岩山下的廟會攤子上吃一碗擱了三片五花燒肉、兩顆肉丸子的大肉片湯,可是滹沱河翻卷著浪花,渾濁地阻梗在腳下。父親用一根葵花杆試了試水深,兩米長的杆子入水後竟探不到底,說,背河人也過不去了,咱回吧。我不舍得返回去,大河的南岸就是定襄城,我連定襄城北那座關王廟的五脊六獸都看見了,卻隻能望而卻步。父親沮喪地說,咱要住在縣城就好辦了。又說,其實廟會也沒啥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