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吹牛,我想象中的南山的確要比香山好一百倍。
1988年夏天,我正式成為小城的常住居民。第一天下班,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城南一段古城牆的廢墟前,駐足在那裏長久凝注著“失而複得”的南山。盡管那天是晴天,卻有一帶青嵐糾纏在南山的半山腰,我清楚地看到散落在山坡上的一些雜樹和村莊,甚至看到一條牧羊人走出來的山徑扭曲著伸上山頂,但山腰之上的景色被青嵐映掩著,不甚分明。而我所處的位置,在七十多年前,一個叫牛成漢的腦後拖條小辮子的小男孩就趴在一丈多高的古城牆上挖甜根苗,他一邊挖,一邊提防從某個土洞內躥出一條烏梢蛇。這個牛成漢正是日後大名鼎鼎的詩人牛漢,隻不過牛漢那時的古城牆仍延續著漢城牆的雄厚寬廣,一甲子的光陰倏忽而逝,高不過一米七的我已經很輕鬆地把急劇萎縮的古城牆廢墟踩在了腳底,隻有南山仍舊是漢時的南山。
已經六十多歲的父親騎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進城來看我,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再不能像煤礦那樣吊兒郎當了,能把你從太原超度回來,咱這普通人家,實在不容易呀。滄桑順著父親越來越顯目的皺紋爬滿臉頰,我喉嚨裏哽咽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在小城工作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不知為什麼,我腦子裏總是回憶著死去的三爺,回憶著那個曾經趕著三套轅的馬車把我一次次送進小城的三爺,想象著三爺年年要去的南山,還有南山上某個容顏漸老的女人……
九十年代初期的小城,建築古樸,街道逼仄,車水馬龍裏唱主角的是兩個輪胎的自行車,無論城裏人,還是鄉下人,多以自行車代步。我就是騎著一輛紅旗牌加重自行車把小城的大街小巷轉了個遍,於是我知道,小城的街巷多為東西走向,當然南北走向的也不少,每一條街道都不算長,一眼能夠望到底。小城最寬的路叫新開路,古時又稱傅家街,傅家街在明萬曆年間曾出過一位國子監祭酒傅新德。當年,著名的戲曲劇作家湯顯祖的長子湯士蘧到南京國子監遊學,受到傅新德和郭正域的賞識,“不謂翻然遊太學,文章驚動兩鴻師。”這是湯顯祖對兒子的兩位恩師由衷的讚譽。隻是光陰老矣,風景不再,如今已找不到一處磨磚嵌縫的古宅院或是一座雕花門樓了。
小城曾有過東、南、西三個城門洞。久居小城的老人說起西城門來頗有些意味深長,說春秋列國時,孔丘帶著他的得意門生乘坐牛車四處遊說,走到西城門前遇見兩個頭梳髽髻的小兒正用黃土堆城池玩兒,子貢奉老師之命過去勸兩個孩子讓一讓路,其中一個孩子對車上的孔子說,從來都是車繞城走,沒聽說過還有城繞車走的。孔子看看小孩腳下的土城不禁莞爾,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隨後他讓自己的牛車繞“城”而行……
但是,一些古老的街名諸如東門街、西門街、小南門街、花大門街、文廟街、財神廟街……至今仍被牢牢釘在小城那些長長短短的胡同裏。它們不是一些簡單的名字符號,而是相關這座小城曆史的最直觀描述。而南山呢?盡管近在咫尺,我仍未能身臨其境。
南山,仿佛一扇久閉的門戶,無須任何理由,把一個虔誠的信徒擋在門外。
偶翻古籍,看到一個叫張友桐的民國學者是這樣記述我的南山的:“定襄南為叢蒙山,由叢蒙東折,巍然高者為七岩山,山距城十數餘裏,遠可見百裏外。層崖累上,階數而七,故曰七岩。或曰山有七洞,故名。中一洞闊二十餘丈,石罅出泉冽而清,淵然而井,曰惠泉,明邑侯王立愛所題也。洞祀惠應聖母,俗所傳磨笄夫人者也”……從北魏起,曆經東魏北齊唐宋元明清,諸多佛家建築群落,譬如靈光寺、七岩廟、千佛殿、睡佛殿、文殊洞、仰光樓、梳洗樓等等如珍珠般散落在南山上下……滄海桑田,世事無常……曾無數次夢見我來到南山腳下,仰望金碧輝煌的大山,我隻能以頂禮膜拜的方式詮釋我濃濃的景仰之情。
父親到底是礦工出身,七十多歲高齡了,仍健步而行。出於安全考慮,我們不讓他去擺弄自行車,但他每天仍把大部分時間安排在臨近村口的莊稼地裏。村裏像我父親這種年紀的老人,大都在自家門前坐街,用慢吞吞的旱煙和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打發著所剩不多的時日,唯有父親在不停地忙碌著。有一次我下班回村,看到做完農活兒的父親把草帽墊在屁股下,靜靜地,石雕一樣坐在渠堰上眺望南山,那種專注的神情與當年逃課的我如出一轍,我突然覺得我與父親存在著冥冥中的某種契合。
母親也在一天天衰老,但她對我的態度依舊不冷不熱,最直觀的表現是她帶大了姐姐的兩個孩子,而我的孩子她沒帶過哪怕一天,總說孫子太頑皮,管不了。
小城在不知不覺中變遷著,街寬了,樓高了,車多了,人擠了,都還是極表象的變化,尤其顯著的是小城人慢條斯理簡簡單單的生活變得急促起來,豐富起來,有了動力,有了質感,看上去身邊的人都在快節奏地往小康社會奔跑,人人汗流浹背氣喘籲籲。我這人天生缺乏進取心,思維總比別人慢半拍,早讓風風火火的時尚拋諸岸邊,但站在岸邊看旁人往家裏扛錢袋子,也心有不甘,我也有自己的小小夢想,就是在小城的腹地擁有一套屬於我自己的陋室,讓愛人和兒子不再跟著我寄人籬下。
小城有高層建築的曆史並不久遠,也就這一兩年的事。在我喬遷新居的當天下午,年逾八旬的老父親在我家陽台上鳥瞰小城街景,起初是出奇的淡定,隻說縣城不是以前的縣城了,都快認不出了。我有些沾沾自喜,似乎父親對小城的褒獎,正是對我工作與生活態度的認可。後來,父親用拐杖指著對麵一掛青山說,好家夥,那不會是南山吧?連山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趕七岩山廟會,碰上河裏發大水,走了一半路,沒去成?我點點頭,父親話鋒一轉,你該多關心一下你媽,心要放寬,不能老這麼別扭著……我又點點頭。
那時,陽光從側麵的玻璃窗透進陽台,父親周身鍍了一層朦朧的赭黃,這時的父親像極了小城對麵的南山,像極了南山的滄桑與淳樸,像極了南山的寬容和厚道,盡管父親的脊梁已明顯彎曲,但他對於我的偉岸是永恒的。
我從不敢輕易接近現實中的那座南山,正如我不敢與父親對視一樣,但我願意讓南山成為我生命中上下求索的製高點,成為我後半生的一個參照物,我靜賞著對麵的南山,一種坐看雲起時的禪意納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