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事恩仇錄(2 / 3)

木棉,高十餘丈,大數抱,枝柯一一對出,排空攫挐,勢如龍奮。正月發蕾,似辛夷而厚,作深紅、金紅二色。蕊純黃六瓣,望之如億萬華燈,燒空盡赤。花絕大,可為鳥窠。……歲二月,祝融生朝,是花盛發,觀者至數千人,光氣熊熊,映顏麵如赭。花時無葉,葉在花落之後,葉必七,如單葉茶,未葉時,真如十丈珊瑚,尉陀所謂烽火樹也。

有此雄奇富麗的自然,才有了呂碧城的如花妙筆。上詞當撰於她與近代詞學名家龍榆生(1902-1966)通函來往(1933年)之後,下筆大氣從容,胸有成竹,時年正值“知天命”的呂碧城顯得鎮定自若,悲天憫人。

然而,好景不長,豪情易逝。當呂碧城因第二次歐戰駐留香港、東南亞一帶(約在1940年)再次譜寫濃豔奪目的木棉花時,她卻又被生命的悲抑、榮華的短暫、韶光的易逝包裹了:

灼灼朱華豔。正排空、烘霞照海,錦幢高展。月奼霜姚清寒甚,莫鬥尹刑妝麵。記梵語西來先讖。金翅食龍三萬裏,潠猩潮,天畔玄黃遍。花譜裏,幾曾見? 斜陽芳樹南溟岸。尚驕人、紅腴綠瘦,火雲飛絢。鑠石流金能幾日,轉眼秋風淒變。算到底、韶光誰賺?山鷓啼殘鬱孤路,怕重來驄馬愁難踐。容拾取,舊花片。(《金縷曲》)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辛棄疾)?我們當然不能輕易指責呂碧城道行不堅。那個戰火連綿的時代,這個苦難深重的星球,人實在是太過偶然與脆弱的存在,難怪她不久更有“秋深,眾芳搖落,感予行邁,惜別成詞,不自知其銜哀累歎”之作。這首《鶯啼序》幾乎是她一生最後一首長調慢詞,初與《夢雨天花室叢書》之《勸發菩提心文》、《觀音菩薩靈讖》合刊,同樣約撰於1940年左右,據此意推測,時呂碧城當在香港。皈依佛門將近十年的遲暮佳人詞中居然依舊一片無可依憑的悲苦,讀之令人觸目驚心:

殘霞尚依繡島,散餘輝蒨綺。忍重照,如此人間,夢醒知是何世?早辭漢、銅仙淚盡,行雲冉冉無歸意。但淒迷、望裏滄州,罨畫橫麗。 屈指浮生,窄隙迅羽,送年華逝水。檢芳句、欲讬微波,楚魂流怨無際。費靈均、繅秋小筆,恨難補、秋痕叢碎。任從他、舊圃繁霜,獵蘭鏖蕙。 霓裳同詠,桂斧閑揮,廣寒話影事。才幾度,冰輪消長,又對菱鏡,鬥畫愁蛾,倦妝重理。壺投玉女,窗開金母,源翻星海真今見,迸驪珠、隔座飛寒燧。宵深爇盡溫犀,掩袂當筵,臨歧不成回諦。 仙都絳蕊,客路青山,已乘風盡矣。正極目、孤鴻天末,一往心期,紫靄濃蒸,入西佳氣。寒鳥繞樹,哀蟬啼葉,飄零身世同我汝。縱相憐相守難為計,幾回欲去仍遲。慘淡斜陽,自沉翠。

“飄零身世同我汝”、“相憐相守難為計”,呂碧城無論寫鮮花還是寫落花,從來都是寫照自己。此種生命無可救贖的必然凋零已經無法勸慰,更無法以藝術水準責之,沈軼劉(1898-1993)先生以為呂詞“江冷水寒”、正此之謂——隻是,出自積年“修行人”之手筆,這沉重就太過沉重。較之早歲髫齡(1905年之前)寫照落花的《清平樂》:“大千世界,總是銷魂地。粉怨香愁無限意,吹得滿空紅淚。臨風猶弄娉婷,回看能不關情。願誦《楞嚴》一卷,懺渠藩溷飄零。”

後者真真堪謂“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呂碧城寫過一對特殊的花:牡丹和芍藥,花王與花相,隻是一為海外親曆、一為故國追憶,那牡丹,或者就是她在瑞士居所樓前二樹“綴花數百朵,遊蜂為鬧”的壯觀:

炫芳叢,鞓紅歐碧,年華又如此。玄都觀裏,誰省識重來,贏得憔悴。已諳世態浮雲味,吟懷懶料理。算也似、粉櫻三見,歸期猶未計。 風流弄絕塞胡妝,依然未減卻,天資名貴。閑徙倚,問可是、洛陽遷地?盡消受、蠻花頂禮,引十萬、紅雲渡海水。還怕說、寶欄春晚、宵來風雨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