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事恩仇錄(1 / 3)

花事恩仇錄

思史佚篇

作者:秦燕春

像許多人(或女人)一樣,近代詞媛呂碧城(1883-1943)酷愛鮮花。

她在瑞士隱居先後長達十數載,其“閑居遣興”生涯的主要內容,也無非是“每星期登山一次,及逐日選花供幾而已”。

呂碧城在詩詞創作中先後寫過的花,至少包括荷花、秋葵、桂花、梅、櫻花、水仙、牡丹、芍藥、玉蘭、木棉花、素蘭、臘梅、白秋海棠以及各種無名之花(紫野花、小黃花)——呂碧城筆下常提到瑞士國“花具仙姿,然不在水,遍植山野間”者。

夤夜遍讀呂碧城摹花繪朵,她深心寄托幾乎總聚焦於“豔骨冰清,仙心雪亮,羞看等閑羅綺”(《歐美漫遊錄·百花會之夜遊》)一點精神潔癖。怎怪在羅馬第一次見到提香(Tiziano)諸宗教畫作,呂碧城會並不含蘊地對這類“聖愛”題材直接表態:“世人恒認猥褻為愛情,鐵先(筆者注,即提香)所作聖潔愛情之圖,僅女郎及童稚,而無男子,陳義甚高,此所以為聖潔也。”(《歐美漫遊錄·義京羅馬》)

是年呂碧城四十五歲——她對世俗情欲、紅塵男女嗤之以鼻,顯得異常幹脆——這自然必須考慮她淫浸多年的佛教背景。雖然之後我們還會看到這屬人的艱難“超越”絕非一個表態就能圓滿完成。

被“一代詩伯”樊增祥(1846-1931)批認有“稼軒”(辛棄疾)風調的詞作《摸魚兒》乃為一池夢荷而作,呂碧城“曉眠慵起,嘒嘒蟬聲催成斷夢。翠水瀛洄,紅蕖萬柄,宛然瀛台也”,於是提筆作賦:

漾空蒙、一奩涼翠,煙痕低鎖淒黯。吟魂已共花魂化,恰稱瀛台清淺。覷醉眼,認露粉新妝,隔浦曾相見。穠華苦短。隻鷗夢初回,宮衣未卸,塵劫已千轉。春明路,一任蒼雲舒卷,俊遊回首都倦。鸞箋未許忘情處,寫入冷紅幽怨。芳訊斷,怕瘦萼吹香,零落成秋苑。摩訶池畔。又幾度西風,為誰開謝,心事水天遠。

是吟魂,是花魂,俊遊耶?倦遊耶?呂碧城自是情種,卻未情癡。塵劫千轉未忘情,冷紅心事瀛台淺。一劄鮮花濃豔其表,其裏,她還是轉向了慈悲風調。

那首被文壇譽為“杜陵廣廈,白傅大裘,有此襟抱,無此溢彩”的“鄂君繡被春眠暖,誰念蒼生無分”(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的《陌上花》,呂碧城譜寫的是木棉花:

丹砂拋處,峰回粵秀,茜雲催暝。絢入遙空,漫認霜天楓冷。長堤何限紅心草,猶帶烽煙餘恨。又花淒蜀道,鵑魂驚化,淚綃痕凝。 料吳蠶應妒,三軍挾纊,不待嬌絲繅損。臉暈濃酲,豔鎖猩屏人影。鄂君繡被春眠暖,誰念蒼生無分。待溫回,黍穀消寒,同賦絳梅芳訊。

豔歎木棉花偉麗絕勝的色相之外,呂碧城當此“烽煙餘恨”之時,再三看重的是木棉果絮可作衣被的實用禦寒功能,所以有“吳蠶應妒”、“三軍挾纊”之典。前引錢讚所用掌故並不難懂:“杜陵”即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白傅”即居易,“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新製綾襖成感而有詠》)。講的都是心憂天下懷抱眾生而非促促於一己之哀愁。“鄂君繡被”則涉及到一相當香豔的“情色”傳說。那就是後世聞名的《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據說楚國的令尹鄂君子皙貌形俱美。在富麗堂皇的遊船上聽到掌楫的越國人擁槳而歌、委婉動聽,卻苦於方言不通,經由翻譯明白後,鄂君乃應之以行動,“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我們一定記得李商隱《碧城三首》中“難免下流了些”的類似用典,“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廣東籍的著名詩人屈大均(1630-1696)在《廣東新語》卷二五曾特意著文寫照這一極具地域特色的花,紙上潑朱,神氣活現,墨點如火,精神倍出,讀來令人心馳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