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事恩仇錄(3 / 3)

這份“天資名貴”的稱許,毋寧更是呂碧城的自期。“優孟風流班宋豔。不逞名場,便向歌場現。舉世滔滔聲色戀,燒殘秦火才人賤”(《蝶戀花》),近世才媛,除了呂碧城,少有人及這份通透自負。“海市蜃樓春好,故國雕欄春改”,呂碧城筆下被“刈割如蕭艾”的芍藥,無妨也是一種文化的命運凋零,“馬蹄過,問翻階紅豔,而今安在”,因為“得故國友人書,謂社稷壇芍藥千餘株,多金帶圍名種,近被暴民集會,踐踏無遺,為賦此調,以代傳檄”——這首《喜遷鶯》寫於1928年。

不必為曆史隱晦,此處被呂碧城稱為“暴徒集會”的會是些什麼人,因為此際“東陵古跡亦被摧殘”——自然是那些“軍爺”所為。“早知舞衣金縷,輸與荷衣蕙帶”,呂碧城多年避居海外,似乎同樣有某種“抱器而逃”的寓意與安排。

還有詞“采夢窗”(吳文英)賦玉蘭,“Montreux湖畔多玉蘭樹,婆娑巨朵,千百掩映,瑤峰玉宇,饒華貴氣象。予每春來此看花,已三度”,因吳氏原作有“海客乘槎”、“悲鄉遠”等句,呂碧城直言“不啻為予今日詠”,借前人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

至於寫照瑞士雪山蔻嶺Caux“多紫野花,茁於雪際”,“予恒采之。遊蹤久別,偶於書卷中見舊藏殘瓣,悵然賦此”,那份孤芳自賞、孤標自傲,“裙屐遠遊至,素標誰得似?繁霜晚菊堪擬。高受天風,倚嵐光弄靚,羞傍髻鬟底”,灼人奪目吧。——“回首林扃暮矣。薜老蘿荒,夜黑啼山鬼。歲華催換,陳跡入花史。春痕留片蕊,琅函脂暈猶膩。舊夢重尋,但千岩雲鎖,鬆影墮頑翠”——這位將詞集名為“信芳集”的才人,始終有著耿耿不寐的“屈子情結”。這些紫色花一叢叢、也許就是“勿忘儂”:

山麓及岩腰鬆檜森森排立,漸高則童其巔而無叢莽。雪痕融處,草色青青,散綴小朵藍花,此花名“長相思”(Forget me not),朵細而色豔,殊可珍玩。(《歐美漫遊錄·雪山》)

有一個故事講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遠在巴西的八德園,張大千命令園丁拔掉所有漂亮的Rose,因為這是無法進入中國人畫境的缺乏“詩意”的植物。這一傳說讓人有理由想到李漁《閑情偶記·聲容》類似的刻畫:“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豔,止宜壓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則類村妝。”

蒲鬆齡未曾寫及蘭花與梅花,我猜他是不敢:飽受中國“詩學植物學”熏陶的好歹也是讀聖賢書的人、誰個敢跟“它們”肌膚相親?!那真是褻瀆。

於是我們隻好再看呂碧城如何寫梅憶梅、寫蘭憶蘭。

詞為豔科、卻莊過“小說”:

仙麝吹塵,飛瓊眷夢,餘芳半入苔痕。細雨輕寒,空山鶴怨黃昏。勞他驛使重來探,道美人已化春雲。最無端,小劫匆匆,粉痕猶新。返魂縱有奇香在,悵青天碧海,難覓吟魂。綠樹婆娑,他時誰認前身。斷腸曾照驚鴻影,剩橋頭、素水粼粼。奈春波,流去天涯,影也難尋。(《高陽台·落梅》)

綺窗醉憑,南枝夢尋。雲荒翠冷岩扃,寫淒迷古春。鉛華半勻,沉檀半熏。美人影隔江潯,化煙痕水痕。(《醉太平·憶梅》)

《綺羅香·憶蘭》就詞風看,應該寫作時間較早,屬於少女呂碧城?

雪冷空林,雲封幽穀,遙憶清芬何處?芳訊難通,多少離情別緒?折芳馨、遠道誰遺?披蕭艾、幾時重遇?悵秋風、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遲暮。靈均紉佩去後,應是風雷晝晦,暗成淒苦。薜老蘿荒,山鬼自吟愁句。更恨他、湘水湘雲,又遮斷、夢中歸路。但牽來、萬丈相思,化為深夜雨。

這朵塵封在一代詞媛筆下心頭的記憶中的蘭花,顯然依然是個深遠的文化積澱,那是楚辭的時代、《離騷》的行吟、《九歌》的哀音、靈均的獨嘯:紉秋蘭,以為佩。